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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
    祝师们不再传邸报了,但靠邸报吃饭的书铺老板和印坊却突然能从其他地方拿到的文章。他们才不管上面写了什么,只要能卖出去就行。很快,王公公投奔大国师一事传遍了九府六山,先帝是怎么死的被编排出了七八个版本,每个版本都有一个大国师客串。好像只是眨眼间,人们顿都不觉得皇帝要杀大国师有什么不对了,毕竟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大年二十九,平府一个小门派遣弟子攻下了丹州城。
    他们打出了旗号,说奸臣大国师虽已远离朝中,却还留了心腹,企图变祖宗之法,祸乱朝纲。为还天下一个太平,他们必须起兵——
    清君侧。
    第36章 清君侧,清哪个
    “哐当——”
    一个绘着三皇五帝的瓷洗笔被砸在金砖上。
    跪在下方的户部尚书袁开文抽了一口气,滑到他面前的碎瓷片有着鲜艳的釉彩,是七百年前一个鼎盛王朝留下的珍贵遗产。哪怕现在的大衍拥有再多手艺精妙的匠人也无法复制这样明丽的颜色,因为没有那种特殊的黏土——在三百年前,出产那种黏土的永溪就被魔域吞没了。
    哪怕知道这不关自己的事,户部尚书内心还是生出百万白银打了水漂的痛苦。
    大衍朝的第三代皇帝,车弘永正在上面大发雷霆。
    不仅仅是珍贵的瓷洗笔遭了秧,一同运气不好的还有价值千金的石砚和紫铜香炉。整间御书房的人皆大气不敢出,唯能听到车弘急促的粗喘。
    啪!
    车弘永把一封密报丢到长桌上,丹州城的简略地图从薄薄一叠白纸里滑出,后面还跟着当日丹州城守军的抵抗如何被轻易攻破的简报。
    “清君侧!”车弘永大吼一声,“看看他们说的什么!”
    他在几位尚书面前来回渡步,拿起一叠奏章,打在兵部尚书的头顶上。
    “当初你们是怎么和我说的啊?”他说一句就打一下,奏章和兵部尚书的乌纱冠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大国师借着改良派在朝中阴魂不散,必须将改良派从根子上拔出来,才能让朝廷运转恢复过往……你们提出建议的时候,肯定料想过会发生这种事情了吧!清君侧?呵呵,他们明明是要清君!”
    “圣上息怒啊,”发冠歪掉的兵部尚书连连磕头,“此事和臣等无关。”
    车弘永冷笑:“你是想说你女儿并没有嫁给那个长腿派的掌门?”
    实际上是长臂门,但兵部尚书不敢纠正,只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是他先毁了我女儿的清白,再上门求娶,就算我再不满意,也只能把女儿嫁给他了,哪里晓得他是个如此祸胆包天的贼子呢!圣上,这件事真是冤枉我等啦。”
    他话音落,其他大臣们一同磕头呼喊。
    “冤枉啊圣上!”
    真是冤枉才见了鬼。
    大衍的勋贵世家,在过去,其实也只是无数小门派而已。
    他们的先祖跟随车炎起兵,从没几个晓得的门派一跃变成了公侯,变成了世家。但武功心法才是传承的根本,这些世家占据着最肥沃的耕田,只为了广收门徒,期待其中出几个如太.祖或青城剑圣那样的不世之材。
    从车炎晚年,到车山昌继位,最后是车山雪出来收拾烂摊子,无论是改吏治,平良田,还是对工匠之道推陈出新,实际上都是为了甩掉这群扒在大衍朝廷上面吸血的世家门派,才能应对缓缓推进的魔域。
    但车炎晚年一身伤病,力有不逮,继承人车山昌手段过于激烈,终被反噬。他死后,世家门派饰无忌惮地鼓动皇子相争,却没想到惊动了供奉院中的车山雪。
    这些世家自称贵族,依然和遍布大衍九府的各种小门派同气连枝,往上追溯几代都是姻亲。尚书们不知道长臂门会起兵?鬼才相信!
    最让车弘永愤怒的不止这一点。
    他这一番算计明明都奔着车山雪去的,却让无干的人拿来做起兵借口,看到那封密报时,才因为事情顺利而觉得熏熏然的车弘永走过回廊,仿佛感到一路上的太监侍女,妃子禁军,都在偷偷嘲笑他。
    还有车山雪……
    密探探听不到青城山上如何,但他那皇叔听闻这消息……不,应该是他早就预料了这件事的发生吧。
    车弘永两侧额角上,青筋仿佛小蛇一样,欢快地在薄薄皮肤下跳动。代替王公公站在车弘永身边的小太监连忙想给他按揉一下,指尖却因为紧张,在车弘永脸颊上留下一道白痕。
    车弘永重重一推,将这个小太监推翻在地上。
    不等小太监爬起来谢罪,他拍出一掌,打开“马统领!把这个意欲行刺的刺客拖出去斩了!”
    御书房房门轰然打开,披坚执锐的禁军鱼贯而入,擒住哭嚎小太监的双臂,在六部尚书面前,将这个遭了池鱼之殃的可怜人拖了出去。
    离去前禁军似乎忘记了要将御书房房门关上,大臣们噤若寒蝉,听着哭声叫声一路远去,再看车弘永映在金砖上的倒影,都收起了四处乱瞟的眼神,深深地将头埋下去。
    车弘永瞪着他们,右手五指抽搐了一下,心道,现在还不能杀。
    六部尚书庸人是庸人,但出生世家的他们至少不像那些年轻臣子一样天天念着变法改革。如果他砍了六部尚书的头,能接下他们位置的就只有那几个侍郎了,正巧全部是改良派的。
    以前车弘永勉强在大国师手里保下这个老饭桶,现在也只能将血连着打落的牙齿一起往肚子里吞。
    他手往门外一指,喝到:“还跪在这里干什么!点兵点将不要人吗!我养你们白养?!”
    六部尚书如蒙大赦,忙不住地躬身离去。
    户部尚书袁开文最后一个走,他关上御书房的大门,在两块雕花门板合拢之前,透过门缝偷瞥了转身坐于桌后,提笔写什么的车弘永一眼。
    没几日猖狂了,他冷笑一声想,咔哒一下将房门关上。
    门外是成三重人墙围住御书房的禁军。
    红缨长矛如林立,玄甲钢盔的冷光简直比这寒冬腊月里的气候更冻人。这些禁军士兵就这样站在御书房前,知道的人晓得他们是在护驾,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有人逼宫。
    自从青城剑圣那一剑划过大衍半个江山,车弘永大概就没有睡过一场好觉。
    这般胆小,又暴躁易怒,只能说从车炎开始,车家三代都是虎父犬子,一个不如一个。
    唯有一个车山雪……
    ……独木难支,又能顶什么用呢?
    ***
    青城山。
    车山雪打了个喷嚏,口里被宫柔塞了一颗冰糖葫芦。
    宫小四这举止可胆大包天,可惜她和自家失忆的师父相处几日,发现和原本的师父比,现在这个师父的脾气可谓好到没边,顿时就撒开欢地来没大没小。
    而且车山雪也不想拒绝这颗冰糖葫芦。
    自几天前偷下山去一次后,按车山雪的要求,或者是看在大国师越发不得意的身体上,林苑没在他药里加黄连,只是换了个方子,什么药古怪用什么,每次熬出来,那丧心病狂的味道必然绕梁三日不绝,
    就算车山雪习惯了吃药,对这个味道依然敬谢不敏。
    大年三十,小雪依然在下。
    苍翠的青城山已经披上巍巍白雪,不论何处都是雪白一片。凉风四处吹着,被剑童指引上山的客人一路哆嗦,进了君子堂才好一些。
    君子堂不似以往。
    漏风的窗户关上了,堂前也垂下了挡风的竹帘,角落里摆着七八个碳炉,里面银丝碳烧得就像一颗颗红宝石,通亮通亮,势要在君子堂里营造出一番盛夏的景象来。
    那些客人们进来时还觉得温暖,没待上多久,就偷偷摸摸地解开棉袍皮袄,热出一脑门的汗。
    在这样的温度下,只有谌巍才能保持浑身清爽。
    反正他冬天夏天都是那样一身衣服,三伏天不出汗,三九天也不觉得冷。裹着厚厚冬衣的车山雪每次听到他行走时单薄的长袖发出的窸窣声,都分外怀念离自己而去的一身内功。
    是的,谌巍在君子堂里。
    车山雪也在。
    急匆匆上山向大国师讨主意的各地祝师改良派官员大小商会一踏入君子堂,心里都觉得怪异极了。只见这属于青城掌门的地盘被隐晦地一分为二,原本摆在堂屋中央的长案挪到右边,青城掌门端坐其后,前面等着长老弟子听候吩咐。另一边是一张雕花大木椅,难得露出真容的大国师手捧热茶,闭目养神,身前是一堆诉苦的人。
    诉苦之人或哭或闹,把君子堂吵成了菜市场,但另一边的谌巍只是眼角抽了抽,继续听一个内门弟子给他讲述昨日丹州城的事情。
    “长臂门盘踞在丹州城外的一个小土丘上,门中弟子也多是丹州城的人。掌门一年前娶了户部尚书袁大人家的嫡女,朝中有人,在丹州城里说话比太守更管用。说是攻下丹州城,实际上这丹州城暗地里早就属于长臂门的了。”内门弟子说。
    丹州城的大门,是丹州城守军自己打开的。
    这种事并不出人意料。
    就拿青城剑门打比方,如果青城剑门说要起兵反抗朝廷,方圆百里村落城镇,不需要攻打就自己来投敌。
    所以,大衍朝廷的心腹之患,从来不是勋贵世家,而是和各方门派有勾结的勋贵世家。
    当年车炎是一个个去把人打服了,才给大衍铺下一个太平盛世。
    只是太平盛世,武人的地位总要比乱世低一些。而平民百姓就像杂草一样,只要有喘口气的机会,就会顶着头上巨石长起来。那些种田的,做小买卖的,不会再似过去那般命如草芥,随便人打杀了。
    既然能平安活着,就算有妖魔在侧,也不是所有人都想练功习武的。
    长此以往,大宗门或能苟延残喘,小宗门则根本没有活路。
    这是大衍的死结。
    正是因为自家原本也是宗门,从车炎到车山昌再到车山雪,都一门心思地要削弱大小宗门。然而原本是小宗门的世家勋贵们不允许,于是又变成了削世家。
    削来削去,一个皇帝老死了,一个皇帝被刺杀死了,一个大国师差点死了,足以见得世家宗门这股力量是如何顽强。
    “但这些现在都不关我的事了。”车山雪说。
    他打着哈欠送走了最后一波人,又打发宫柔李乐成去做课业,走过去坐在谌巍的书案上。
    “大年三十呢,”他说,“谌掌门,你们青城剑门的祭典怎么还没开始?”
    谌巍将年前最后一点事处理完毕,抬眼问他:“你想干什么?”
    车山雪笑着摇晃一罐竹瓶,问:“完事了来喝酒吗?”
    第37章 竹筒青,酿酒情
    谌巍的目光在他上翘的嘴角停顿一下,往下滑,落到这人手里那一罐竹筒酒上。
    有点眼熟,他想。
    车山雪正在摇晃竹筒,酒水晃荡得叮叮咚咚,嗜酒之人光听声音就能知道这是一竹筒好酒,实际上也正是如此——竹米,清泉,酒曲,就连埋下的地方,没有一样不是上佳。
    等等,谌巍想起来了。
    快八十年前,自己在一个深夜里在天青峰上挖了一个坑,将数罐沉甸甸的竹筒用麻绳绑在一起,放进坑里,深深掩埋。那时候竹筒外表的颜色还是青翠的,不像现在这样枯黄,也不像现在这样透着醇厚的酒香。所以……
    这混账是怎么把他自己都忘记的竹筒酒给挖出来的?长了狗鼻子吗?!
    车山雪不晓得谌巍在腹诽他什么,笑盈盈地听着酒水摇晃的声音。
    “真是运气好,”他说,“这几天放观里那群鬼卒出去打探情况,他们懒得飘,直接穿山而过,却在地下撞上这个。”
    谌巍眼角抽了抽,看不见的车山雪继续兴高采烈地和他分享这一幸事。
    “周小将军说他们找到了六罐,但是有五罐在地里腐朽了,里面的酒液都漏了出去,白白便宜了杂草小虫。只有这一罐位于中间,所以保存完好。闻闻酒香怕是有七十多年了吧,上好的陈酿,一个人喝太浪费,所以你来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