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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节
    她都能想象出他面容上每一分神色该会是怎样,他肯定被吓的在心中将她千刀万剐——
    她忽然想着自己当时那些跟小女孩儿似的心情可笑起来。
    这年头,一场风寒、一次船游、一把刀、一匹马都能折损去一条人命,纵然什么世家皇姓,令人犹豫迟疑,但那又算什么!她前世活了二十六,这辈子还指不定一次意外来袭,连二十六都活不到!
    她为何要将自己的心意,自己的时光去浪费在挣扎、揣测上。
    他都说过“欢喜她,与男女无关”这种勇敢的话了!
    崔季明在马背的颠簸中,又绝望又甜蜜的想。
    若……若她真有路可退,真可回去,她非要去亲到他喘不动气不可。
    只要她能回去。
    第124章
    崔季明醒来之时,难受的几乎能将胃都吐出来。她这才发现周围一片黑暗,她正被绑住手脚放在马背上颠簸。她身上衣物都在,也没有被牵在马后徒步而行。
    崔季明脑子清醒了几分,一下子就有些失笑。
    阿史那燕罗不愿多出变故,这里又距离大营较远,他必须要尽快赶回,怎么可能会让俘虏徒步行走拖慢速度。更何况,把衣服扒光、麻绳系在腰间、牵在马后行走,都是邺人对待俘虏想出的阴招。邺人不爱杀光,三州一线多有突厥、鲜卑和杂胡血统的将领,这些突厥兵带回去,很容易就被招买。大邺将领恨他们却不得坑杀,只好扒光他们来折辱他们泄愤,然而这种折辱能让一干邺人受辱到一头撞死,对于突厥人来说,他们都可以甩着鸟跟后头的人大声用突厥语聊天。
    但不得不说这种高祖的这种政策,在西北边关起到了奇效。
    大邺兵力总数实际不高,古代人在文献上记载的数字基本都是纯粹写着好听,实际都夹杂着大量不能上战场的后勤民兵。但就是由于大邺以俘虏政策为主,愿意起用各姓胡人不计出身,所以突厥人早没了当年柔然的丧心病狂,普通士兵打起仗来总感觉有条后路。指不定在重等级阶层的突厥混不上军官,投靠大邺还能爬的更高。
    而突厥人走的却是杀光抢光的政策,大邺士兵只要到输了,很难有活命的,而且还可能连身后城池的老小都要全灭,反倒是在战场上宁愿多杀几个人垫背。
    而阿史那燕罗头一次俘虏活人,只觉得麻烦的要死。他虽性格阴狠,领兵方面又是奇才,但却学不会邺人折辱人的那套。崔季明想明白了这些,心中松了一口气。而且她料想阿史那燕罗这次要俘虏,怕是想琢磨出这长刀的用法,尽早想出应对之策。
    或许她可以利用阿史那燕罗的这点心理逃脱。
    崔季明胳膊上的羽箭被拔掉,却没上药,只潦草裹了个不知道哪儿来的脏布条,她抬了抬头,果然带着她的是阿史那燕罗。
    他年岁估计也不比周宇大几个月,但距离崔季明上次在播仙镇见他,显得更成熟了些,面上曾经隐隐约约的年轻气盛也几乎磨消。他几乎是突厥军中锋芒最盛的将领,指不定会成为下一个伺犴。
    阿史那燕罗低头看了乱动的崔季明一眼,抬手将手中弯刀的刀尖抵在她肩胛骨处:“再想你那些花花肠子,就废了你的右胳膊。”
    崔季明没心情理他,她正蹬着两只被扒掉鞋的脚,想让自己往上挪几分。马脊梁抵得她胃太过难受,崔季明一边挪,一边祈祷上苍,别让她都快停了三个月的大姨妈在被俘虏期间出现,否则她真的就是死路一条了。
    阿史那燕罗看着这少年如同一条蠕虫似的,不停的在他马上扭屁股,就是不理他。他皱眉:“你再动我就将你扔下马拖着走。”
    崔季明抬头,扯了半分笑意:“这就受不了,我还想说快憋不住了,真不行尿裤子得了。味儿重不必说,就我这憋了大半天的,怕是你这马鞍……”
    阿史那燕罗脸色比夜色更难看:“……”
    崔季明:“你跑你的马。我默默的尿,绝不吵到你。”
    阿史那燕罗真觉得要不是没抓到几个俘虏,真想宰了他。
    幸好路已经奔了够久了,估计手下人也要歇一歇,阿史那燕罗抬手呼喝一句,一众突厥士兵也松了一口气,不少人从马上瘫软的滑了下来。阿史那燕罗拎着崔季明,到沿途的一片枯树林之中。阿史那燕罗站到她身边,也不管她,先自行解决。
    崔季明瞥了他一眼,用突厥话道:“我手被绑着,解不开裤绳。”
    阿史那燕罗冷笑:“你连这点都做不到,干脆尿裤子里得了。”
    崔季明骗他不成,只得费劲儿地解开裤子,却盯着阿史那燕罗的方向看。阿史那燕罗根本不避讳她就站在旁边放水,幸好她看不清,否则眼睛能辣到流泪。
    阿史那燕罗斜看她:“瞧什么瞧。”他好似耀武扬威般,朝她显摆。
    崔季明抽了抽嘴角,转回脸去,再看下去,就要例行变成男人们撒尿时候的比鸟大赛了。世界各地,就算是语言不通,这种尺寸较劲也是永恒的矛盾啊。
    他提上裤子,看崔季明不动,踹了她一脚:“你磨叽什么?!”
    崔季明翻了个白眼:“我肚子难受的很,你要不站远点,我怕味儿大熏着你。”
    阿史那燕罗:“……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崔季明:“没,你在这儿站着也行。我不介意。”
    她说着蹲下身去,阿史那燕罗往后退了两步,对旁边的突厥兵招手:“拉弓,对准他。他只要有一点想跑的意思,直接射个对穿。”
    十步外突厥兵的牛角弓的注视下,崔季明甚至还做出了哼歌的淡定样子,不一会儿她老老实实起身,系好衣服朝阿史那燕罗的方向,慢吞吞回来。
    她的视力纵然在恢复,但没有琉璃镜的情况下,从一队突厥兵中辨认出哪个是阿史那燕罗显然也有些难度。阿史那燕罗看她从他面前走过去,手摸索着另一匹马的马鞍,居然准备自己先爬上马去。
    阿史那燕罗:“……你上哪儿去啊?”
    崔季明猛然侧了侧头,辨认了一下他说话的方向,慢吞吞的应了一声,朝他走来。
    阿史那燕罗心里头陡然升起一个他自己都难相信的想法:“你……眼睛看不见?!”
    崔季明知道也瞒不过,道:“嗯。半个瞎子。”
    阿史那燕罗噎的胸口疼。他打了几年势如破竹的胜仗,这次竟然在战役和单打独斗上都差点输给了一个小他好几岁的瞎子。
    他不肯相信道:“你在对我出招的时候,也是看不见?看不见如何做得到。”
    崔季明摸索着他的马鞍,极为自觉的蹬上去,坐在马上正在找马缰。她知道阿史那燕罗肯让她活命,跟她的武艺不无关系,便故作狂妄道:“你做不到不代表我做不到。我用耳朵和气息,能‘看’清你的动作。”
    阿史那燕罗一时沉默,猛然翻身上马。崔季明刚开口说道:“能不能让我坐着,趴着太难受了——”她话音还未落,阿史那燕罗一把拎着她衣领,摁住她脑袋,将她变回了刚刚挂在马上的姿势。
    崔季明气的直抓马鬃,拿正儿八经的京腔普通话骂道:“阿史那燕罗我日你姥姥,反正结果都不会变,让我路上舒服会儿能死。”
    阿史那燕罗跟贺逻鹘学过些汉话,却也没听懂她骂了些什么。
    其余还有几个俘虏在突厥人的马背上,他们或昏迷,或受着比崔季明更重的伤势,如死了般垂头在那里。
    阿史那燕罗命突厥兵停止休息,准备上马,却有一个突厥士兵,在为数不多的几支火把映照下,凑了过来,他颤声道:“俟斤,俟斤。之前分拣东西时,我捡着个玩意儿,一开始就觉得新奇,后来想想,可能是这个小瞎子的玩意儿。”
    阿史那燕罗皱了皱眉,从那突厥兵手里接过东西来。那是一片水晶,打磨的细致光滑,周围有金雕的边框和链条。透过那琉璃镜望过去,事物也变的微缩且清晰起来。
    突厥人胜仗后,习惯打扫战场,将精甲、武器,或者是其他值钱的玩意儿全都掠走,若是各部那些穷的眼红的突厥兵,恨不得把尸体上的裤子都扒下来换钱。那突厥兵显然觉得这金光闪闪,不少值钱,偷偷先藏了起来。
    然而最值钱的东西属于将领,那突厥兵显然知道这点,他心虚之下主动交出了琉璃镜。
    阿史那燕罗拽住崔季明的衣领,道:“这是你的。你胳膊上的袖弩和这个玩意儿一样,金贵的很。这都不是一般的大邺富贵人家用得起的玩意儿。”
    崔季明抬了抬头,也不说话。
    阿史那燕罗仔细看了几眼,道:“这玩意儿我见过。去年攻打播仙镇时,外头那府兵院上有座塔,后来抢夺塔内时,上头有些被砸坏的木头弩车,其中便有一弩车上放着一片如此光滑的水晶,可使人看清远方事物。这样打磨的技术,怕是在大邺也并不好找吧。”
    崔季明没好气道:“你废话真多。”
    阿史那燕罗深思片刻,却将一切都联系上了。战力非凡却人数不多的贺拔家营士兵,年少却号令邺兵的混血少年,曾经在播仙镇从他指缝中逃走的崔三。
    他冷冷一笑:“这倒要说造化了,你逃过一次,第二次却撞进了我手里。崔季明。”
    崔季明朝他眨了眨眼睛,笑道:“哎哟,我头一回知道我名字突厥味儿的读法如此难听。”
    阿史那燕罗冷声道:“当初你是如何逃脱?!”
    崔季明哼哼两声:“你猜。”
    阿史那燕罗正欲抬手一拳打向她的脸,陡然反应过来:“你!你扮作了女人!那个波斯圣女就是你?!”
    崔季明心头一惊,阿史那燕罗实在聪明。嘴上却笑道:“怎么着,胸口塞了俩大馒头、再借个女人妆匣来用,咱们俟斤大人就这么被糊弄过去了?”
    阿史那燕罗对那圣女印象已经不深了,他只记得对方裹得很严实,胸前鼓鼓囊囊,以及那个相当没水准的媚眼。
    结果就是眼前这个又脏又臭,声音嘶哑的小子扮的?!
    阿史那燕罗从十四五岁开始,皮被下躺过的女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他却竟然没有认出来当时那个圣女,是个少年所扮!
    崔季明若是干净漂亮的时候,或许阿史那燕罗的火眼金睛还能勉强看出几分怀疑来。但如今,崔季明脚上都是行军的水泡,穿着如桶般的皮甲,满脸脏污,说话粗野不堪……跟待嫁少女半分联系也没有。
    世间绝大多数的男子,如阿史那燕罗一样,对女人早有过固定的模式化的印象。比如上不得战场杀不得人、比如感性柔弱身子娇软、比如种种……他们整天在军营内,知道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也从来没认为一个少女能隐藏在军中。
    毕竟,贺拔庆元一直带入军中的外孙,实际是个“外孙女”。这种瞒过天下的欺骗,早就先入为主的世间人,是绝不可能往这方面想的。
    崔季明听到他一句“竟然扮作女子”,心中几乎吐血,面上却不做痕迹。
    阿史那燕罗半晌才道:“你当真是诡计多端。不过你别以为你这次还会有活路,崔家三郎,若贺拔庆元带兵打来的时候,我将你的脑袋挂在旗杆上如何?”
    崔季明闭上了眼睛,哼哼了两声权当作回答。
    阿史那燕罗心中却想的是,那时候崔季明还在城墙上,朝他射去一箭,绝无可能瞎掉。那他看不见事物,是在从播仙镇离开之后的事情?
    这样的急行军,在崔季明被颠的几乎吐黄水的情况下,阿史那燕罗的一行队伍,也到达了东风镇外的突厥大营。
    阿史那燕罗刚至军中,他才下马,将又渴又饿几乎快昏过去的崔季明抓在手中,崔季明来不及看一眼突厥人的营帐,便听到了亲兵来报:“俟斤,小可汗的先生来了东风镇,他来向您讨要俘虏,说是您或许不会审问这些俘虏,他却有的是法子。”
    阿史那燕罗站在帐中,他不肯让崔季明离开他眼皮子底下,将她扔在地毯上,要身边侍卫替他卸去厚重的铁甲。阿史那燕罗卸甲后,抬手将早已酸臭的贴身布衣脱掉,赤着上身换衣时,冷笑道:“我以为言玉知道我们早有不合,共为一主,我以为他知道界限,不会插手对方的事物。”
    崔季明不是很擅长突厥话,但她听到了‘言玉’二字,趴在地上仔细听着。
    那亲兵为难道:“偏生那位先生态度十分强硬,他说俟斤大人杀了几次俘虏,而如今关于贺拔庆元行动的目的还未曾摸清,这些都是贺拔家营的兵,拷问他们至关重要,说一定要交给他才行。”
    崔季明趴在地毯上,却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阿史那燕罗瞪向她,正想要她老实几分,崔季明开口道:“看来我很快就可以跟燕罗大人说再见了。”
    阿史那燕罗这才心中一惊。
    言玉是与崔三一同长大的!言玉一直在东边呆的好好的,二人在这场战役中恪守着界限,尽量避免接触,他却突然来到东风镇,态度强硬的要带走俘虏——
    崔季明笑了:“你以为当初我是如何在陇右道都被攻下的情况下,平安回到的家中的?”
    阿史那燕罗面色愈发难看。言玉当时南下至沙洲附近一事,他是知道的。他本以为言玉不过是替贺逻鹘秘密行事而已,实际竟然是为了……
    他对言玉心中的不满几乎已经堆到了顶峰,怒道:“看好他!”,便猛然掀开帐帘便朝外而去。
    崔季明心中却是庆幸太巧。言玉在突厥并不被完全信任,阿史那燕罗与言玉私下也有不少积怨,她心知这一点。但若这时机有几分不对,她的话未必能起到这种效果。
    她也下定了决心,天底下没有比活命更重要的事情。再度面对言玉,他有太多地方值得她利用。
    而另一边,阿史那燕罗强压怒气,冲入了言玉刚落脚的帐内,率先开口道:“先生倒当是忠心护主,赶来的当真及时。这姓崔的究竟是贺拔庆元的接任,还是你——”
    他这话说到一半,登时反应过来,心中大叫不好。
    他被崔季明算计了!
    崔季明就算知道言玉会救她,可言玉才刚到东风镇,却不可能知道崔季明被他俘虏了。崔季明就是明知他与言玉关系不佳,有意挑拨,令他冲动去前来,将她被俘一事借由他口,告知言玉。
    果不其然,本来静静听他说话的言玉,猛然抬起头来,目光朝他刺去:“你说什么?”
    阿史那燕罗当真觉得,是自己太小瞧崔季明的这一肚子心眼。
    然而言玉也是个不可能糊弄的人,话一说出口,便不可能收回了。阿史那燕罗并不回答言玉,甚至都不知道此刻该怎么说话才好。
    言玉面上微微露出几分失措的惊愕表情,他想收住自己这个表情,却控制不住情绪,高声道:“你抓到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