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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节
    崔季明此刻心中也是在犹豫。
    殷胥对她算是坦诚至极,他甚至对她说出重生一事,这仿佛就是相信她永不会去伤害他一般。在皇宫里长大两辈子的人,见过不知道多少风浪,还对她抱有如赤子之心般的信任,她很难说不不感动。
    崔季明手指摩挲过书页上的字体,道:“我听闻高祖在世时,曾有得到高僧说高祖得神助,甚至说高祖可能是神佛下凡。若非要这么说,嗯……大概那我也算跟高祖一样来自天上的神仙下凡吧。”
    殷胥:“……”
    崔季明眼睁睁的看着殷胥毫不吝啬的给了她一个大白眼。
    崔季明满脸挫败:“你怎么可以不相信呢!”
    殷胥:“就你这种德行,还是神仙呢。就你这难写的字儿都不认识,整天上房揭瓦的德行,你是在天上喝醉了骚扰仙子被打入凡间永远都回不去了吧!”
    崔季明笑:“哎哟,你真不可爱。你就该这时候惊为天人,觉得我是上天掉下来的至宝,言听计从才对啊。”
    殷胥:“别以为你一句话里用了两个成语,我就不想打你。”
    崔季明从窗框上跳下来,笑道:“你问我也无所谓,只是有些事情我说不清楚。过来,我念给你听。”
    她领着殷胥,躲到书架之间狭窄的缝隙里,两个人抱着腿坐在地上,殷胥靠过来,想要尽量辨认出上面的字体,崔季明扫了过去,想要挑能讲的一部分来说。
    上头最先写的,便是高祖的自述,她并没敢读,生怕殷邛要是问,她解释不清楚。
    “我从没想到,自己拼了大半辈子,功成名就家财万贯了,准备开始颐养天年了,却到了这个时代。我曾想,自己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能有什么心力去拼。回首自己在这个战乱的南北朝过的大半辈子,不过是想让自己活得更久一点。到了晚年来写这种东西,不过是希望能有个把人知晓自己也曾来自现代。”
    “因为我知道,我一生没敢做过突破的变革,没敢去开天辟地的改变政治,几百年后有人来纵观历史,也只会将我看作古代帝王中的一位而已。我终是成为了真正的帝王,将自己的权力与疆土看的无比重要,不肯做出任何可能会让自己半辈子成果破灭的改动。人总是越活越胆小,像我这样活了一百多年的人,胆子也是龟缩成了一点点。”
    “用血统一了南北,我却重复着历史上隋唐也会发生的事情。我想修南北运河,却不想重蹈隋的覆辙,一条运河,我用了十二年。我想将官僚制度进化的更合理,却要跟仍然强大的世家妥协,发现真正历史上出现的制度就是最符合时代最合理的存在,于是我选择了复原隋唐的绝大部分制度。我不是个来改变世界的人,我是个提前拿到计划书,来完成图纸的工人。因为我想要自己建立的王朝长久存在于历史中,我怕一切自己的想法,会不符合所谓历史发展规律,不符合它应该出现的年代,成为被时代抛弃的可怜人。”
    “活到这一天,我总是想,我能给这世界留下什么?我出现不出现,对这世界到底有过什么意义?若真有神佛将我带到这里,见到我的胆小如鼠,或许也会表现出失望吧。我想了想,活到这一天了,不若真的去放手一搏。大兴土木或许会让王朝崩塌,可若是我能埋下种子呢?”
    “我曾前世经商几十年,虽勉力算个功成名就,最早却也是个学历史出身的学生。现在这个朝代,如果去类比西方,或许正是中世纪的垂暮。纵观几千年历史,中原仅有的现代文明的门槛曾出现过,也迅速的被扼杀在摇篮里,复古的回潮如诅咒般持续了几百年……那我能做点什么?”
    “我想用尽自己或不多的思想,给这世界带去现代文明的曙光。”
    崔季明看到这里,深深呼了一口气,转头看向等待的殷胥:“有一小部分内容,我不能读给你。或许你以后能破译的时候,自己再来看也无妨,但能帮到你的,我一定会读给你听。下面就是了。”
    她轻声念道:
    “所谓文明的曙光,绝不是发展技术、开办工厂、兴造武器。这是最表层的现象,是文明的果实,想要让近代化长期存在,不可能直接将果实抛出来。可惜的是,这里还太早,甚至可以说是一个中古时代,连最基础的土壤都还没有出现。”
    “纵观西方的发展历程,发展的土壤总是高度相似。若非要说,几乎可以用四点来表述。流动性、平等化、集权化、法治化。但可以说,大邺一项也没有。”崔季明读道。
    殷胥的呼吸放轻,他听得全神贯注。
    崔季明自嘲的一笑,同样是穿越者,果然是金子不论在哪里都在发光。高祖的能力与学识,前世能功成名就,这一世就算出身三流世家也能成为帝王。
    崔季明知道这一册书中的内容意味着什么,更不敢弄错,慢慢读来。
    “且谈土壤,还不说种子与浇水。我将流动性放在了第一个,便是因为它是最难做到的。流动性意味着百姓没有人身依附,更代表着阶层之间可流动。前者需要农业生产力提高,才会有更多的人从农业生产中脱离出来,不论是读书、经商、做工,但一定要有人离开固定的居所,在地区间游走。只有更多的人群能够从农业中脱离出来,才会有后者实现的机会。固化的等级结构被打破,不论是做什么,任何人都可以通过各人的努力获得上升的机会。然而后者,或许在封建王朝中就没有被完全实现过,科举这条细窄的道路显然不能称之为流动。”
    殷胥陷入了深思,半晌才喃喃道:“……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说的竟是这个意思。”
    “平等化,则是世袭的特权式微,或许到了现代也不可能也不能完全实现平等,但人与人之间因不同出身的地位之差不再是如今的悬殊,它不再是不能跨越的悬崖,而是可以供努力之人攀登的山坡。然而在一个在北魏建立后,草原的部曲奴婢制度大行的时代,这一点还不知道多少年能够实现。”
    “集权化可与前者相对应,贵族封建制作为落后的制度,理应被相较于更先进的王权制度淘汰。只有如此,贵族的政治权力才能被打散,由文官系统来接替。文官化的权层,表示了家族式政权瓜分的时代将会结束,权利的分配与行使将会由明确的程序与制度来规范,人情与个人意志能发挥的余地将更少。”
    崔季明眼眶发热起来,她看到一个活了两辈子的老者,在晚年拼命的思索,给这个时代能带来什么。这些对他而言,已无任何功利,但如无数的科学家在思索遥远的世界,他终于摒弃了自己的胆怯与为世俗打拼的百年生涯,想要做些不在乎他人口碑,只盼留下影响的事情。
    “法治化。这一项作为‘土壤’,放在了最后。因若无前三者在一定情况下的视线,法治将极难贯彻。流动化开展,社会将不再是完全的熟人、人情化,法治开始有用武之地。平等化进行,百姓也可以因不符合律法一事有状告他人的资格,法治将正式开始使用。而当集权化实现,繁复细则的律法,将由理性化的文官阶层来创造,它将不会成为贵族争权夺利的工具,是真正中立而公正的存在。”
    “这四者,还仅仅是土壤,还不包括后续必须要做到的货币化、工业化、市场化……在我有生之年几乎是一个也做不到。但我总能铺垫些什么,我或许不知道几十年后的后代会怎样,但我至少能教导我的孩子,我的孙儿,我能将纸质的文书流传。我年纪大了,但还可以努力。”
    “我设立神农、机枢等院,希望能出现部分生产力的提高,将更多的人从农耕中解脱出来;增加国子监的科目与生员人数,降低标准,努力推行制讲,希望能够给未来的文官阶层培养几批人才;删减限制经商的律法,让大批学者对外宣扬支持行商,希望能有更多的宽容使得商贾带动一定的社会流动;努力改革部分科举政策,减少世家荫职数量,或许并不能改变如今这些世家几乎可怕的权势,但只希望能够有些用。”
    “这究竟会是水面荡开后平静下去的涟漪,还是会燎原的星星之火,我有生之年终是不能探得结果。但大邺立国百年之内,我仅有的影响力还能维持,若是能达成这几点,或许还是能有希望的。当真能有现代文明的种子在这里发芽,当新阶层出现,当社会开始流动,当法治大于人治,当鸿沟可以跨越。一切都不会是阻碍。或许几百年后,帝制也会被取代,适合于中原大地的新制度出现,或许一切都将不一样。”
    “但百年实现这些,大邺又能存在百年么?当有一日大兴宫被付诸一炬,或许连我此刻的话语也化作灰烬。中原大地或许会重蹈我所知的覆辙,重复着帝王一千多年的更迭,停滞不前。”
    “但若只有一丝可能。只有一丝也罢,我也愿意去相信。”
    “曙光纵然会被乌云遮蔽,但若能曾照耀在几个人的眼里,或许也会改变。”
    崔季明读到最后,终是无法抑制声音的微微颤抖。
    殷胥回过神来:“怎么了?”
    崔季明眼眶有些热,唇却是笑着的:“我只是……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说。我只是,忽然有些瞧不上自己。但又很高兴,这个王朝是被这样的人建立的,历史是被这样的人改变的。”
    她的确是从内心感受到了敬仰。她是因世道而存活的普通人,但她也明白,有些人在思考的时候,是超越了现世的人们的。思索如同一道现实大门,通向了人们想不到的世界。
    崔季明不明白在高祖晚年的时候,大邺是个什么样的景象,但如今看来,好似如今的大邺距离这个土壤并不是太远。他的星星之火或许没有燃起,却也未曾熄灭。
    “百年之约么……大邺建国也快有百年了吧。”殷胥捡起那折页本,和崔季明一起靠着书架坐着,道:“但这土壤,或许也开始能见到了。”
    崔季明放下了手,转头看他:“如何说来?”
    殷胥垂头,心中澎湃。
    若是奴婢制度真的能开始废除,加上府兵制受到控制,世家必定会开始走向衰落。大量曾经的奴隶成为散户,如今运河的商路大行,所谓流动化的前者或许也可能开始实现。再往后,高祖所说的法治与平等还会遥远么?
    但殷胥是听说过,万春殿似乎藏有大量高祖的手稿与著作,只是他登基之时万春殿早已被俱泰焚毁。殷邛很有可能也阅读过类似的内容,那他是如何选择的?那他想削减世家实力、又对府兵制动手,甚至几次与他商议过废除奴婢制一事,会不会也于此有关?
    殷胥道:“你且看着,我会去努力实现。”
    崔季明扯出几分笑意道:“可我却帮不上你什么,我只能给你读读这种东西罢了。”
    殷胥:“那我问你,你说你与高祖一起从天上来,是不是真心话。因为相较于我的有几分难理解,你很明白高祖写下的东西意味着什么。”
    崔季明笑:“说是天上,你个呆子还真信啊。不过……和你很像,我也有一点前世的记忆。前世的记忆告诉我,我是和高祖来自同一个地方。”
    殷胥呆住:“那你的意思是说,你……也不是心里只有十四五岁?怪不得你一下子就肯相信我……”
    崔季明:这重点不对吧!
    殷胥:“那你大概活了多少年?”
    崔季明无耻的打了个哈哈:“加上这辈子的十几岁,嗯……跟你差不多吧。”
    殷胥:“……你是觉得我算术有问题是么。”
    崔季明:“嘿嘿。”
    殷胥:“敢情你前世就活了十岁?”
    “记不清了嘛,我就说我只有一点记忆,大概是过奈何桥的时候觉得汤太难喝,喝一半偷偷倒一半了吧。”崔季明开始装疯卖傻。
    殷胥心下却陡然想起了崔季明说过的话。
    ‘你说我这都不是第一回做人了,怎么还把自己活成这个样子,当个人真难。’
    他拿起那折页本,合上后放入了书袋,站在书架之间狭窄昏暗的缝隙里,看着崔季明道:“你比我更明白高祖所说的含义,你也会比我更向往那样的时代吧。崔季明,你会不会站在我这边帮我。”
    崔季明坐在地上,书架透过来的微光,给殷胥的身影蒙上一层微光。她仰头叹道:“殿下,我是修的伴读。”
    殷胥道:“我知道,可我仍希望你能跟我去实现同一个目标。我有自己的路,我只是希望这条路上有你一起。”
    崔季明扯出几分笑意:“殿下,以你的身份而言,没有血污的道路是无法通往那个皇位的。你怎么知道你的父皇,不是为了登基改变天下才去屠戮手足的呢?若是高祖的手稿,是这类俗体字的,殿下可以来找我,里头的字眼,我愿意用我那点浅薄的可怜的知识去给你解释。”
    她陡然想起了灯下,崔式所说的。
    有些人想换个玩法。
    高祖想推进的路子,或许是正确的。但却极有可能是崔家在反对的。
    她能怎么选,该怎么选?
    这种可能不会成功的所谓“伟大事业”,她作为一个现代人,不可能不受鼓舞。但站在崔家的对立面,她也是无法做到的。
    崔季明扶着书架起身:“我……祝愿殿下能够一往无前,我也将不会与殿下为敌。你很有能力,这皇位真的可能会属于你,然而在您朝皇位进发的道路上,或许不必有我。”
    殷胥从没有想到崔季明会这么与他说。
    显然她虽总挂着笑,却并不是轻易和旁人亲近的性子,纵然是修,崔季明也只是偶尔与他玩闹。殷胥心中其实略有些得意的,自上次万花山之事,或许更早,崔季明总是表现的很愿意来捉弄他。
    他虽知道可能是崔季明玩心重,时常也会恼羞成怒,但总是高兴的。
    他至少觉得,自己对于崔季明而言,算是个特殊的。
    若是这一天,躺在桌边的崔季明,没有来找他戳戳弄弄,总觉得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他以为这一世,或许也能顺顺利利,堪称挚友。
    但崔季明虽信任他,也爱与他说话。却并不希望二人的利益绑在一起。
    崔季明说完了那段话,便起身准备走了。她也没有别的意思,大概是打算去再抄完剩下的部分,殷胥却陡然生出一种,这一世二人会越走越远的感觉。
    殷胥陡然开口:“崔季明,你对我而言很重要。”
    他可以想象许多人不在他身边,却唯独没法想象崔季明与他背道而驰。这种强烈的依赖心理,仿佛在前世的十几年来早已深入骨髓,他可以对外挺直脊梁,仿佛就是知道会有一个人永不会离开他。
    就算是赴死,就算是黄泉路,她都从千里之外赶来,站在了他身边。
    崔三几乎是他所有安全感的来源,即使一年见不了几面,他也永不会感到孤独。殷胥一直希望崔季明能依靠他,她现在需要他找人来教她练武,需要他来教她读书,需要他从万花山中救她出来。这种被需要带来的成就感,甚至远胜过看龙众一步步壮大。
    崔季明并没有在意他的话,坐在桌边敷衍道:“啊,很多人对你而言都很重要呢。”
    殷胥轻声道:“你不一样。”
    崔季明没能听见,低头提起笔,一时走神,居然老老实实用正常的字体抄起了书,她脑中想的却全是——阿耶到底知道些什么?
    若是他不愿说,但牵扯到崔家,崔季明不可能就没心没肺的这么过日子。
    她必须要知道,所谓打算换个玩法的人,究竟是谁。
    第89章
    薛菱懒懒翻了个身,将旁边的软枕给扔到脚边去,手顺势搭在了殷邛臂上。殷邛批了件外衣,正倚在床头翻看折子。
    殷邛斜看了她一眼:“怎的?”
    薛菱道:“又是贺拔庆元相关的折子?这帮落井下石的恨不得你弄死了他,他们再从自己家里找个赵括出来上战场,成为下一个三军主帅呢。”
    殷邛冷笑:“他们那点心思我还不明白么?我只是想打压一下贺拔庆元。”
    薛菱哼哼两声,从锦被里爬出来,倚在他身上:“你做事就是太犹疑,总喜欢‘打压’,‘捧杀’。就是这种想法才耽误事。”
    这样否定殷邛,他性子本想发作,可薛菱却偏又一身娇若无骨似的靠着他,抬眼笑道:“难道我说的不对。”
    人总是能意识到自己的不足,却又不肯承认,天底下就薛菱从不给他这个帝王留脸面。
    薛菱涂了丹蔻的指甲划过折子,道:“贺拔庆元身为三军主帅,却无数次跪地给受伤的士兵喂饭食,把他当作兄弟愿意对他说真话、为他死的人不计其数,每次军获都是要他的手下先去挑选。代北军之间的姻亲关系极其复杂紧密,贺拔家多少代不与代北军族通婚,仍能有这样的声望,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殷邛:“代北军从建国之初,就愈发形成了一个集合体,我们必须敲碎他们,否则长安的西北方,就成了他们割据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