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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节
    又是怅然,又是迷离。良久之后,江芈才将目光重新转移到赵奢身上,叹了口气,道:“放他去吧。”
    宫人闻言无不惊诧。宣太后是出名的争强好胜,率性而为,凡是她看上的男子,高官厚禄也好,威逼利诱也好,总是千方百计地要弄到手。即使偶尔有不愿意屈服的诸侯国使臣,也被她用各种稀奇古怪的刑罚折磨后秘密处死,赵奢还是头一个能全身而退的人。
    但太后既然下了命令,也无人敢多问。内侍忙将赵奢扶起来,带出内室,交给侍卫道:“这小子命好,忤逆了太后,太后居然还饶过他了。”
    侍卫长命人解开绳索,用一种极其古怪的眼光打量赵奢。赵奢被看得极不自在,一脱束缚,便逃一般地小跑着离开了咸阳宫。
    第十章 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赵国使臣始终没有想到什么好的法子将和氏璧偷送回赵国。驿馆中的任何人出去,不管是赵国使者,还是打杂的下人,都要被秦军卫士严格搜身。和氏璧连驿馆大门都难以通过,更不要说出咸阳和一路的秦国关卡了。
    01
    跟赵国邯郸分赵王城和大北城一样,秦国咸阳的王城与平民居住的咸阳大城各自为城。咸阳大城位于咸阳宫南面,是一座正正方方的城池,周回二十余里。
    大城中又分为许多小的闾里,如屈里、完里等,每里大约十户人家。秦国自秦献公以来便实行“户籍相伍”的制度,即统一编制户籍,五家编成一伍,十家编成一什,禁止百姓擅自迁居。商鞅变法时,又增加连坐法,以伍什为基本单位,居民相互监督检举,一家犯法,十家连坐。不告发奸人的处以腰斩,告发奸人的与斩敌首级受同样赏赐,隐藏奸人的与投降敌军受同样惩罚。因而秦国人虽然强悍勇敢,却是人情菲薄,暴戾苛刻,告奸之风兴起,即使是邻里之间,也常怀警觉之心。
    当时天下有四大名城,分别是楚国王城郢都,魏国都城大梁,齐国王都临淄,赵国王城邯郸。咸阳城跟这四座城池相比,富丽繁华程度远远不及。但由于秦国律法严酷,即使是往道路边倒灰这样的小事,也会被处于黥刑,因而城中秩序稳定,路不拾遗,百姓安分守己,勤于农桑,家家富裕,粮价低廉,一石粮食只售三十钱,仅此一点,便令关东六国难以望其项背。
    秦国为各国使者特意修建了驿馆,又称公馆,集中建在大城东北面的新安里中。不同的诸侯国驿馆也不相同,各自独立。譬如赵国驿馆就在楚国驿馆的边上,两馆均是坐北朝南,比邻而建,只有一墙之隔。
    赵奢回来赵国驿馆时,惊讶地发现驿馆已被秦兵重重包围,外人难以靠近一步,就连他要进去,也被反复盘问才予以放行。
    蔺相如正在堂中反复徘徊,同乡李银这次也是随行者之一,忧心忡忡地站在一旁。
    赵奢一步跨进来,径直问道:“大夫君认为秦王五日后真的会以城易璧吗?据今日在章台大殿上的情形来看,秦王和白起都是极厉害的角色,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李银道:“蔺大夫也正为此事犯愁。”
    蔺相如也不再似平日那般镇定,脸上深有忧色,道:“我在赵王面前夸下海口:如果得不到十五座城池,一定完璧归赵。如今秦王虽然答应斋戒,但也只能多拖延五日,五日后他若拿到玉璧后仍然不给十五座城池,我还有什么面目回国见赵王!”
    赵奢道:“依我愚见,秦王根本就没有诚意,得到了和氏璧,一定不会交出十五座城池的。”蔺相如沉吟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道:“那我们也不交出和氏璧。”
    李银道:“可我们身在秦国,能有什么法子?难道还要再用撞璧那一招么?”蔺相如道:“经历今日之事,秦王必有防备,那一招已经不管用了。我想暗中派人。”
    李银吓了一跳,连声嚷道:“那怎么可以!秦王发现后,一定会杀了我们所有人。”赵奢也连连摇头,道:“这计几乎不可行。秦王派兵团团围住了驿馆,我们等于被困在这里,寸步难行,根本不可能瞒过秦人耳目,将和氏璧送回赵国。”
    蔺相如道:“所以得想个法子才行。”又问道:“宣太后单独留下赵君,可是有什么特别的事么?”赵奢面色一红,道:“太后只是随意问了几句话。”
    蔺相如见天色不早,便道:“那好,大伙儿先各自去歇息,想想有什么法子能破秦王十五城易璧的诡计。”赵奢道:“好。”
    李银却不肯出去,讪讪问道:“这次秦国之行凶险得紧,我们也许不能活着回去赵国了,是么?”蔺相如点点头,道:“是不是有些后悔一定要随我来秦国?”
    李银倒也不否认,道:“是有些后悔,不过后悔也已经迟了。”又叹了口气,道:“你还记得小时候咱们一道求学的事吗?先生出了一道写字的题目,要用一笔写出一个有棱有角、四四方方的字,结果我们谁也答不上来。写个‘一’字吧,没棱没角不四方,写个‘口’字,倒是有棱有角四方了,可笔画太多。正束手无策时,你提笔起来,在竹简上写了一个‘乙’字,一笔呵成,完全符合先生的要求。”
    蔺相如蓦然听到童年趣事,亦露出微笑,道:“这么久远的事,你居然还记得。”李银道:“当然记得。蔺兄,我相信以你的才智,一定能想出办法的。”上前拍了拍同窗好友的肩,这才出去。
    蔺相如虽受鼓舞,脸上还是流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怅然来。
    如此过了四日,赵国使臣始终没有想到什么好的法子将和氏璧偷送回赵国。驿馆中的任何人出去,不管是赵国使者,还是打杂的下人,都要被秦军卫士严格搜身。和氏璧连驿馆大门都难以通过,更不要说出咸阳和一路的秦国关卡了。
    蔺相如将赵奢和李银请来房中密议,叹道:“秦国人防范极严,我反复思量,都想不出什么法子可以将和氏璧安全送回赵国。”赵奢道:“不如我们设法利用隔壁楚国驿馆的通道出去。”
    蔺相如道:“这我也考虑过。但隔壁不是普通的驿馆,楚国太子熊完也住在这里,随侍的大臣、侍卫众多,难以掩人耳目。况且就算是楚国人,出入驿馆大门一样要受到秦兵监视。”
    李银也道:“可别指望楚国人会帮忙,和氏璧本来是楚国镇国之宝,说不定他们也正想法子夺回玉璧呢。”
    02
    三人又计议了一番,还是没有好法子,正好楚国使者苏代将要离开秦国,来驿馆礼节性地拜访赵国使臣,赵奢便借故辞出,也不带侍从,独自出来驿馆。
    秦兵仔细搜过赵奢身上,又问道:“副使要去哪里?需要派人引路么?”赵奢道:“咸阳宫。不必麻烦了,我还认得路。”
    他是赵国副使,按礼仪出门要乘坐车子,但他本是军人出身,马上来往惯了,顾不得许多繁文缛节,骑了一匹马,往咸阳宫而来。到了宫门,报了姓名,请侍卫通禀,欲求见宣太后。
    等了一刻工夫,有内侍出来,命他将兵刃留在大门侍卫处,引着他往太后寝宫而来。
    到了宫外廊檐下,赵奢将靴子脱下。中原人习惯穿着鞋履,只有赵国人在赵武灵王推行“胡服骑射”后改穿高筒靴子,原是学习胡人风俗。
    引领的内侍一时好奇,问道:“这胡人的靴子到底有什么好,很舒服么?”赵奢道:“舒服还在其次,它最大的好处是绝不会自己掉落。另外,靴筒中还可以插置短兵刃。”内侍道:“原来如此。太后就在里面,使者君,请。”
    江芈正倚在榻上,听男宠魏丑夫讲故事,被逗得“咯咯”娇笑,声音清脆娇嫩,浑然不似年过六旬的老妇。
    赵奢一脚跨进门槛,便见到魏丑夫跪在卧榻前,上半身伏在江芈大腿上,笑着密密私语,君臣无状,无所顾忌,可谓任性妄为之至,忙远远站在堂下行礼,道:“见过太后。”
    江芈笑道:“本太后又没有派人召赵君,你来咸阳宫做什么?”赵奢道:“臣有要紧事要对太后说。”
    江芈笑道:“能有什么要紧事?你无非是担心赵国献上了和氏璧后,秦王毁约不给你们十五座城池。你若是想求我替你向秦王说情,那可万万办不到。”赵奢道:“不是这件事。”
    江芈道:“哦?那是什么事?说出来听听。”赵奢道:“这件事,臣只能对太后一个人说,请太后禀退从人。”
    一旁内侍喝道:“大胆赵国使臣,敢对太后提要求?”江芈道:“哎,本太后倒是很有兴趣听听是什么事。你们都退下吧。”又道:“魏丑夫,你也退下。”
    魏丑夫应了一声,从地上爬起来,转头狠狠地瞪了赵奢一眼,目光甚是怨毒,这才悻悻地出去。
    江芈道:“到底是什么事?”赵奢小心翼翼地道:“臣当年侍奉在主父身边,曾听说太后本来要立另一公子为国君,是因为主父的干涉,才不得不立了当今秦王。但因为有这样一层关系在先,太后与秦王的母子关系并不是十分和睦。”
    江芈笑道:“你刻意说这些话,是想挑拨我们母子关系么?”赵奢道:“不敢,臣只是指出事实而已。这些年来,秦王曾一度想办法排挤太后亲眷出朝,好独掌大权,但始终未能如愿。可秦王终究是秦国名义上的君主,又已年长,秦国不少人盼望太后能够归政给秦王,如果他当真得到了和氏璧,不就等于有了一件利器么?得和氏璧者得天下,一旦秦国上下认定秦王是天命所归、人心所向,太后和魏相的地位就危险了。”
    江芈笑道:“你还不承认你是为了和氏璧一事么?绕着弯子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让我出面,让秦王不再用十五座城池换取和氏璧。赵奢,你很有计谋,可惜你根本不是本太后的对手。不怕告诉你,你说的都是实情,我跟秦王的确母子不和,但我倒觉得是以城易璧对本太后可是一件有益的事——秦王若真的肯交出十五座城池,那么秦国上下必然认为他贪恋玩物;他若不肯交城,背信弃义的名声亦传遍天下。我们芈姓一派的地位反而会更加稳固,有何不好?”
    赵奢一时呆住,半晌才叹道:“难怪当年秦武王死后,秦国诸公子争立,只有太后能独占鳌头,果然了不起,臣心服口服。”上前两步跪下,道:“求太后救臣一命。臣离开邯郸时,曾向我国大王立下军令状,如果得不到秦国十五座城池,一定要完璧归赵。而今臣已经明白秦王根本没有以城易璧之心,所以想先行将和氏璧送回赵国,求太后相助。”
    江芈道:“你倒是个老实的孩子,就不怕我去告诉秦王么?”赵奢道:“臣知道太后一定不会那么做的。”
    江芈笑道:“那么你凭什么来求本太后?”
    赵奢本想说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可一想到这妇人习惯将天下男子玩弄于胯下,又实在说不出口。
    江芈悠然道:“原来你们赵国人就是这样空口求人的。”赵奢心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再无办法可想。个人尊严事小,赵国国体事大,我少不得要勉为其难。”不再迟疑,叩首道:“只要太后肯助我国使者,臣愿意为太后做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