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尽头的黑色虚空中,有英姿飒爽的红袍女子,有大雪和长刀,还有一群围着她的面目模糊的武将。接着,号角、刀剑,光怪陆离的场景夹杂着各种嘈杂的人声扑面而来,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埋没。梦中的她拼命的捂住双耳,但仍然阻止不了笑声、哭声如洪水般灌入耳中,她发出痛苦的呻吟,几欲疯狂。
“师姐。”
一个清朗而富有磁性的男音回荡在梦里,刹那间嘈杂的哭笑声戛然而止,面目模糊的人群如同灯盏般一个接着一个的熄灭,回归黑暗的虚空中。
梦中的涂灵簪放下捂住双耳的手,小心翼翼的抬头望去,只见远处的虚空中打下一道柔柔的光柱,照在一个身着玄黑绣金袍子的男人身上。见到这个看不清面容的男人,涂灵簪的心中忽的涌出一股无法言说的亲切,她愣愣的朝前走着,遵从内心的渴望一步一步靠近他……
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面容,唯有那挂在凉薄的唇畔的浅笑,是如此的清晰。
让她一瞬间心酸得几乎落下泪来。
“你是谁?”她忍不住问。
男人却并不作答,又轻唤一声,缱绻万分:“师姐,我好想你。”
“你究竟是谁?”涂灵簪快步朝他奔去,努力想要看清他的容颜,那男人的模糊的身影却是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一个小点,消失不见。
“等等!告诉我你的名字,不要走!”
“不要走……”涂灵簪猛地惊醒,喘着粗气。
明明是寒冬腊月的天气,她却惊出了一身冷汗。涂灵簪看着窗外那抹纤薄的曙光,茫然的想:梦中的那个男人是谁?
为何光是看见他的轮廓,她都会如此的悲伤?
一行冰冷的水光划过脸庞,她怔怔的伸指抹了把脸,摸到了满脸泪水的濡湿。
她一定是忘了什么,比自己的名字更重要的东西。
待平复好心情,天已大亮。她心事重重的梳洗完毕,打算出门透口气,谁知一开门,便看见一个身穿烟紫襕衫的青年坐在回廊下,朝她温润如玉的一笑。
涂灵簪犹疑半响,终究朝他走了过去。
俊美的青年手中握着一只松绿的香囊,见她走过来,他将香囊重新塞入怀中,这才站起身来,解下鼠锦斗篷为她披上,关切道:“怎么不多穿点就出来了。”
涂灵簪呆呆的看着面前这个熟悉而陌生的男人,廊上的白雪衬着他鬓边的一点朱砂痣,格外的鲜艳动人。
青年为她系好结,这才低声问道:“还记得本王是谁么?”
涂灵簪点点头:“李淮。”但除了他的名字,她对他几乎一无所知。
“自己的名字呢?”
“阿簪。”
李淮满意的笑笑:“嗯,记得你我的名字就够了,别的不用多想。这世上,只有你我二人相依为命了。”
这世上,只有你我二人相依为命了……
不,不是的。
涂灵簪的内心有个声音在剧烈反驳,她朝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怎么了?”李淮似是很担忧的样子,伸手要来抚摸她的脸。
不知为何,涂灵簪对他的亲近很是抗拒,下意识侧头避开了。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涂灵簪轻咳一声,转移了话题,“你的那个香囊,是很重要的东西么?我总见你拿出来看。”
李淮下意识摸了摸怀中之物,随即颌首一笑:“也不是很重要,用久了舍不得丢,不过是留个念想罢了。”
想了想,他又半真半假的补充道:“不是别家姑娘送的,不必吃醋。”
涂灵簪调开视线,漠然的想:并没有。
见她这副不冷不淡的模样,李淮也不恼,轻轻问道:“你想打开看看么?”
涂灵簪茫然:“什么?”
“我的香囊。”李淮微挑的凤眼温和的看着她,一派深情的模样:“你想不想打开它看看,里头令我珍视多年的东西是什么?”
涂灵簪想了想,终是淡淡的摇了摇头。
她没兴趣,她对李淮的一切都没有兴趣。
她避开他的视线,转头看着廊外。多日的积雪未曾消融,白茫茫的一片大地,如同她的空白的记忆一般干净。
她沉默许久,出神道:“又下雪了。”
又,为什么说又?
这明明是自己第一次走出这个房间啊……
李淮却没有感受到她内心的迷茫与纠结,只优雅的点点头:“是啊,下雪了。”
涂灵簪依旧望着远处隐现的青灰色屋角,望着天边暗沉的阴云,没由来的说了一句:“不知道他……有没有添衣。”
话音刚落,她和李淮俱是一愣。
李淮似是想到了什么,唇边笑意不减,眼神却变得晦暗不明。他似笑而非的望着涂灵簪,“他,是谁?”
涂灵簪茫然的看着他,瞳仁微缩,又慢慢涣散开来,大脑一片空白。
李淮朝前一步,压迫的盯着她,“你还记得什么?”
“我不……知道……”
熟悉的钝痛又在脑袋中扩散开来,涂灵簪摇摇欲坠,苍白的唇瓣被咬出一抹血色。她抱着脑袋,眼神痛苦而无助,猛地推开前来搀扶她的李淮,跌跌撞撞的往自己房里走去。
温暖的斗篷在半路松开,从肩头滑落在地,她却恍若不知。
待她走后,一个高大粗狂的异族男人从拐角走出,顺手捡起她遗落在地的斗篷,颇为惋惜的拍了拍尘土,这才将其还给李淮,皮笑肉不笑道:
“听说小皇帝今晨已经颁布了圣旨,以病重为由,将皇位禅让给了你。陈王爷多年的夙愿即将实现,登帝指日可待,小王先给王爷道声恭喜了!”
李淮负手望着涂灵簪离去的方向,脸上不见一丝喜色。
慕容绥又道:“哎呀,那李扶摇也真是个情种,竟然为了区区一个女人,将江山拱手相让!”
褪去了温润的伪装,李淮挑着凤眼,不耐道:“明明喝了‘忘川’,为何她还会记得曾经的片段?”
慕容绥嗤笑:“你急什么,曾经的一品女军侯,意志力可是不一般的坚定,比平常人多熬一会儿也是正常的。”
“你那还有没有‘忘川’,再给她服一遍。”李淮寒着脸冷哼道:“哪怕李扶摇只在她记忆中留下一星半点的痕迹,本王都觉得膈应的难受。”
“‘忘川’早就在江湖上绝迹了,这最后一瓶都是小王费尽千辛万苦得来的,再也没有了。”慕容绥单手按在腰间的弯刀上,挑了挑斜飞入鬓的浓眉,粗声道:“真膈应的难受,不如交给小王做了她?”
说罢,他凑近李淮邪邪一笑:“就像四年前那样。”
李淮一把推开他。
慕容绥耸耸肩,不以为意的一笑:“探子来报,李扶摇带着传位的圣旨和玉玺,已在来朔州的路上。老规矩,我把兵借给你,你替我除掉李扶摇。”
李淮的眸中闪过一丝阴霾,缓缓勾出一个冰凉的笑:“那是自然。”
“那小王就放心了。这里就交给你,小王先回北燕龙都复命。”慕容绥大手拍了拍李淮的肩,阴鹫道:“合作愉快,大殷的新皇!”
……
涂灵簪踉踉跄跄的回到自己的房间,猛地关上了房门。她背靠着木质雕花的门板,缓缓的滑下身子,咬牙捂住了湿红的眼睛。
支离破碎的记忆在她脑海交叠出现,又转瞬消失,她忘记了自己曾经的一切,却隐约想起了梦中的那个男人是谁。
李扶摇,她的师弟,她的……爱人。
这个曾经深入骨髓的名字就像是一道闪电,劈过她迷茫的心灵。她又激动,又害怕,她想起了那个不该被她遗忘的名字,可惜的是,她的记忆撑不了多久……
也许下一刻,这个名字便会如石子投在湖面的涟漪,荡着荡着就会消失不见。
不,她不能忘了他,唯独他不可以!
涂灵簪猛地起身,却被过长的襦裙绊倒在地,她趴在地上颤抖着摸索四周,却找不到任何纸笔来记录她好不容易回想起的记忆。
泪水滑落,她茫然而无助的坐在地上,最终,她摸到发髻中尖锐的发针,紧紧的攥在手里。
深吸一口气后,她毅然决然的扯开衣领,露出仅缠着纯白裹胸的柔软胸脯。下一刻,尖细的铜发针划破皮肉,一笔一划,鲜血淋漓,在胸膛上留下那个人永恒的记忆……
这样,不管在何时何地,我都能记起自己深爱着你,扶摇。
最后一划落下,涂灵簪满头冷汗的放下发针,染血的手指哆嗦着合上衣领,掩盖住左胸口那一行行血痕。她挣扎着站起来,她必须要从这个地方离开……
她想回到长安,回到那个人的……
然而打开门的一瞬,她的瞳仁骤缩,再一次涣散开来。她茫然的站在门口,看着屋外纷飞的大雪,染血的指尖缓缓覆上剧痛的左胸。
我,是谁?
为何会在这?
我要做什么?
☆、第46章
涂灵簪茫然的在门口站了许久,实在是想不起自己要做什么了,她好像又忘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她懊恼的拍了拍脑门,这才回到房中,重新关上门,又找来干净的帕子,就着茶水将指尖的血迹一点一点擦干净。
左胸的皮肉隐隐火辣辣的疼,似乎是受伤了,纯白的里衣上还沾着斑驳的血迹。
怎么回事,何时受伤的?谁干的?她明明记得自己刚才在廊下同李淮聊天,怎么一转眼就……
她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脑袋,实在想不起自己漏掉了什么记忆,只好皱着眉拉开衣领,露出左胸的伤口,鲜血淋漓。
伤口差不多凝血了,半干的血迹晕染在伤口周围,怪可怕的。涂灵簪拧湿了帕子,一点一点擦干血迹,然后愣住了。
她胸口的伤痕小而深,纵横交错,与其说是伤,不如说是被人用小刀生生刻出来字迹。没错,那是一行刻在皮肉上的字。
忍着同清理完伤口,她拼命低头往胸口看去,待看清刺在皮肉深处的那一行字时,她猛地呆了,窒息之感如潮水般向她涌来!
……
朔州的风吹在身上,刀割似的疼。李扶摇披着玄黑斗篷的身影策马而过,奔入城门中。
肩上的雪积累了厚厚的一层,他却顾不得拍去,顶着暴风雪快步跨上朔州的城墙。那里有一座防御外敌的瞭望台,台子很宽敞,后面有一幢驻兵的阁楼,因战事停息的缘故,那里已经很久没人照看了。
李扶摇的睫毛、眉毛和鬓角都凝结了一层雪白的霜花,唇瓣紧抿,目光阴鹫,浑身冒着森森寒气。他猛地推开瞭望台的阁楼,阴冷的目光扫视着满屋子戒备的黑衣武士,最终定格在悠然自得的李淮身上。
哪怕面对满屋子明晃晃的刀剑,他也没有丝毫惧意,反手解下背上的黑布包,一步一步走入刀剑深处,朝李淮倨傲的扬了扬下巴,冷声道:“传位圣旨,玉玺,朕都拿来了。”
李淮起身扬手,示意黑衣武士给李扶摇让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