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
孟初窝进被子里,在沉清越坐下之后用被单揉了揉眼睛,还没搞清楚状况。
嗯……不是之前见面还在放狠话吗…现在要呼噜呼噜谁的毛?谁是纸老虎?
等到另一个瘦削的黑色人影起身,“刷”一下把厚重的蓝白窗帘拉开,孟初才看清楚周围的环境,也看清楚站在窗台边上一脸官司的刘紫荆。
孟初思考了一下这瞬息万变的局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满满的疑问写在盲拧的眉头上。
直到抬头看见倒吊的点滴瓶。
一直知道会发生的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的事,竟然来得这样快,还牵扯了这么些人进来,孟初在心里给贾西贝拱了拱手。
孟初侧过头去,盯着刘紫荆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希望能从他的脸上撬出点什么东西来,但是他别过脸去,显然不屑于回答。
门推开来,进来的不止是她熟悉的周医生,还有沉清越的大表哥沉粼,和她的大表弟唐仕羽。
周医生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走到边边上就停住了。病房地方本来就小,要是打起来,他得找个不用劝架的地方,也伤不着,还能乐呵呵地看着。
妞妞哦,现在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了吧。
刚刚病房里就两个人,孟初一会看这个一会看那个都觉得有些尴尬,现在…孟初在被子底下掰着指头算,这里面有几个和她睡过的,又有几个和她谈情说爱过的,眼睛都不知道往哪看了。
偏偏沉清越还抓着她的手。
唐仕羽怎么还没发作!不符合他的习性啊!
她可怜巴巴地抬头去看唐仕羽,才发现他正看着刘紫荆,俩个人火花四溅,马上就要冒出爱的泡泡…哦不,嫉恨的粉末!
别啊……
“现在才来你不觉得太晚了吗?当初能从医院把她带走,怎么没想到会有今天!”革命的第一枪已经打响,孟初没想到刘紫荆会率先开炮,而且指向性这么强,连着她一起骂。
“你搞清楚…”唐仕羽的话也冲,刚要辩白,就被孟初截去了话头,打圆场地说:“是我自己要走的,不关他的事哈,消消气消消气。”
“你闭嘴,你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他不拦着也就算了,还跟着你一块闹!”
接着,刘紫荆一句一个眼刀,把昨晚发生的事说了出来,加上沉清越打的配合,她和唐仕羽,以及唐仕羽身后的沉粼,以及沉粼身后的周医生…脸上都是笑不出来.jpg
事情已经这么严重了吗?
就算是她最痛苦的时候,她也是挣扎着活下去,不曾真的求过死。
老实说,得知孟启明的死讯之后她确实感到很不对劲,那种本该非常浓重压抑的情感好像突然落进了更深更远的内心里,并没有时不时拿出来舔舐的伤口和疼痛,好像只是不痛不痒地出现了一道情感鸿沟,而她还未曾掉下去过。
原来那些东西,都是贾西贝在承受吗。
周医生笑嘻嘻的松弛状态也消失了,他白天来上班才知道老病患半夜给送来了,通知了一下家属,聊了几句,才慢悠悠地过来。
叹了口气,周医生出去安排病房了,这种情况,普通病房怎么能保证安全。
确保房间里没有外人,刘紫荆突然走到孟初床边,看着她的眼睛问:“你爸爸,真的是蒙冤入狱,为你而死的吗?”
唐仕羽听到用这样带着褒义的词去形容孟启明,心里就不舒服,他抬手就要把刘紫荆从孟初的床边拉开,但是沉粼拉住了他,示意他等一等。
刘紫荆逼压得太过火,以至于孟初能从他的瞳仁里看见自己的轮廓,那个轮廓咧着嘴干笑了几声,然后眼神下撇,对着床边坐着的沉清越说:“清越,你爸爸是警察。我承认了,他是不是该来抓我了?”
她的笑不仅没有缓和气氛,反而使刘紫荆尚未压下去的火又烧起来。孟初看着他退后,退到窗台边上去,那身影在太阳明晃晃的逆光下让她睁不开眼睛,只有耳朵还能听见他生冷的声音咄咄逼人地说:“好心当成驴肝肺。谁要追究你责任了!我他妈手头一大堆事不干了,来这里给你当老妈子。不配合治疗就得一直在这待着,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好地方!这里是医院!”
“那你去忙就好了!”孟初被他激得顶了上去,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刘紫荆听了,抬脚就要走,脚迈下去了,却又转了角度,在不宽敞的窗台一角来回踱步,又想发狠又克制,既在整理思绪,又在整理情绪。渐渐地,他变成了孟初余光里的不断晃动的剪影,褪去了压迫感,好像融进了这个房间里。
刘紫荆直觉有什么东西就藏在那段过去里,最大的缘由可能还是孟启明。他想起贾西贝说的话,孟初说的话,以及他和孟初的第一次见面,还是一无所获。昨晚即将失去的恐惧太大了,他必须找出一个答案来。
沉粼见刘紫荆没头苍蝇似的漫无边际地猜测,把几个人拉到医院食堂狭小的四方桌上,冷不丁开了腔。
他本来是不打算说的,但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说出来可能会有帮助,或许呢。
沉粼说,他帮孟初治丧,整理孟启明的遗物时,发现衣柜深处有个保险柜。他找人来打开,里面是一个粉红色的,包装好的礼物盒。
那是预备给孟初十八岁的礼物。
一张亲子鉴定单。
孟初和孟启明什么关系也没有。
唐仕羽吸了一口豆浆,回忆起外公讲的孟启明和姨妈的婚姻,感觉什么都能说通了。
孟启明毕业后分配到了外公当一把手的单位,外公看着觉得人不错,也就把他介绍给了自己刚刚失恋的大女儿,俩人没多久就奉子成婚,生下了孟初。
孟启明本来算得上有上进心,但有了女儿之后,就全身心地成为了一个女儿奴,外公给他安排的晋升之路他踏踏实实走,但是也只是上班罢了,接孩子带孩子才是他最开心的事。
唐仕羽说,孟初后来得了一场大病,姨妈和姨父的关系好像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没有那么好,人前人后都是冷冰冰的。
亲子鉴定大概就是那时候做的。
医院食堂,四个垂头丧气的男人坐在一张桌上,就算长腿在桌底伸展不开,也没人在意。他们每个人都好像陷入了某一段自己拥有的回忆中,并试图将回忆中的那个人和现在这个,拼凑出来的女人的一生迭加在一起。
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怀疑,他们是否从来没有认真了解过他们所爱的人。
但是这个结果太令人失望了,所以他们尽量不去想它,他们去想那些被称之为“爱情”的瞬间,接着去想那个瞬间的孟初在多大程度上承受着家庭的威压。
刘紫荆的脑海里又闪过他开车去教学楼时幻想的那个场景:孟初正好死在他的车前,他手忙脚乱,试图把她抱上车送去最近的医院,孟初满脸都是血,却对他展露了此生他所见过的最为解脱的一个笑容,说这就是她想要的结果。他们搞电影的习惯了用画面叙事,一切都很真实。
刘紫荆摇摇头,深吸了一口气,把自知无用的情绪关在刚刚搭建起的认知外面。他又问了自己一遍当下的目标,左不过是把那个时时刻刻捣乱的贾西贝驱逐,让孟初回复正常的生活而已。他没有研究过脑神经科学,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症结,才能让一个人心甘情愿地让渡自己的人格。
是不是生父,对解题有影响吗?
或许有的。
想到这里,他抬腿踢了一脚对面的唐仕羽,那孩子看起来都快哭了。
被他这么一踢,唐仕羽眼睛里的水光转瞬间被怒气蒸干,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不管不顾地站起来就要打回去,刚要动手,就被不远处的惊呼挡了回来。
那种女生特有的,明目张胆的窃窃私语已经传到了他的耳朵里,有手机在对着他录像,他不可以揍面前这个人模狗样的男人,至少现在,在医院,不行。
唐仕羽顺了顺气,一把拎起打包好的豆浆和牛肉拉面,头也不回地就向门口走去,以实际行动结束了这场异常漫长的谈话。直到刚刚踢他的那个男人从后面追过来,捏着他的肩,看着前方对他说:“你觉得,你姐知道孟启明不是她亲生父亲吗?”
确保前面没有瞄准他的摄像头之后,唐仕羽曲起手臂,速度极快地回了这个和他装熟的男人一记漂亮的肘击,从后面看,只能看到刘紫荆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和后面跟着的,俩位素人朋友聊起来了。
视频发到网上的时候,唐仕羽的粉丝一方面普天同庆,自己的偶像终于没有在家抠脚了,这都和导演勾肩搭背了,片约还会远吗?另一方面,视频拍摄地不太友好,特别是他手里还打包了一份早餐。
当然,这些唐仕羽本人并不知道,他的心神全被刘紫荆问的那句话夺走了。父亲这个词于他而言只拥有一半的含义,于孟初,竟然是空白了。他心里在下着雨,脸上却还带着笑容招呼自家姐姐吃早饭。
在医院的日子过得很快,这几个男人达成了某种默契,陪床的日程完全顺着各自的空闲时间走,很少有相撞的时候。即使同时有两个人来,能吵起来的往往也只是唐仕羽和刘紫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本能地就觉得另外两个并不能构成什么威胁。
沉粼倒是很佛系,他和孟初本就是露水情缘,来探病也是以表哥的身份。他说真的,他对孟初已经没有喜欢和爱了,留下的都是怜悯。
沉清越一般是周末来呆上一天,不怎么说话。
这样住了叁个多月的特护病房,病情好像又稳定了下来,至少自残行为是没有了,每天吃好喝好,万事不愁。
男人们穷尽了自己的人脉和资源,也没能找到什么神医,没能找到能够将贾西贝驱逐出境的方法。她还是能在夜里突然醒来,用幽幽的眼睛盯着你,然后旁若无人地开始大笑。
在那样幽深晦暗的夜晚,刘紫荆经常过来。他就坐在病床旁的沙发上,夜夜凝视那个时不时苏醒的灵魂,他们有时对视,有时交锋。
刘紫荆以为他和贾西贝会这样对峙一辈子,毕竟谁也不能摧毁谁,摧毁贾西贝,就是在摧毁孟初。
他以为事情不会再出现转机了,他得承认自己爱上了一个有着不寻常过去的女人,他得接受这些心理上的,异化。
对,异化,就这样形容它。
他以为自己已经接受命运的安排,不再挣扎。可他仍然会在深夜,收工的时候过来,和贾西贝交流。他们聊的越多,他越能感受到那些异化后的思维。他越理解贾西贝的逻辑,越有一种难以言明的窒息感。
他觉得他快坚持不下去了。
万幸的是,今晚,在被深渊吞噬之前,他破开了一道光。
可是他没想到,这道光伤到的第一个人,会是孟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