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灵怀揣着墨玉笔和手帕满怀激动地回到家。
她觉得赵世坤和顾挽华之间的问题就出在赵世坤误会了顾挽华,只要告诉他顾挽华那句“天涯岂是无归意,争奈归期未可期”,那么赵世坤一定会原谅顾挽华的。
婚期延后也没有关系的啊,反正俩人都还年轻,延后一年而已啊,哪里有什么了不起的。
况且,民国44年春天了,延后一年,刚好啊。
何灵三步并作两步直奔赵世坤房间,仗着赵世坤平时对自己极为宽容,也不敲门,直接“嘭”的一声,推门而入。
却被眼前景象吓得呆住了。
何灵这一声“嘭”的推门声引得赵世坤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不搭理何灵了。
赵世坤似乎一直不眠不休,一头油腻的头发如乱草,满脸青青胡茬一点没修理,双眼还是赤红着,脸上呈现一种病态的青色。
此时他面前放着一个烧得正旺火盆,显然不是用来取暖的。
赵世坤正一封信一封信地扔进火盆,目光呆滞地看着纸页燃烧后发出炽热的火焰,又慢慢萎顿变卷,缩成小小一团,最后变成一小堆白灰。
何灵知道赵世坤受伤了,但没想到他的处理方式竟然是烧掉这些他平日里极为珍视的东西。
何灵着急地叫了一声,“坤少爷,墨玉笔我带回来了。还有,顾小姐让我给你带话。”
赵世坤听到“顾小姐”三个字,立刻暴怒,哑着嗓子怒吼,“出去!你再提这三个字,你不用再留在赵家了。”
何灵觉得十分委屈,但又想起赵世坤现在正在气头上,还是不要跟他硬争了。
她退到门外,默默地观察赵世坤。
赵世坤烧完了信件后,从右侧包里掏出几张大红色的纸卡。
何灵一见大红色便知道,那是赵世坤手绘的结婚证书。
她想起当初赵世坤眼神发亮地一张张向她展示手绘的结婚证书,那时候的赵世坤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和向往,快乐又幸福。
如今他连这珍之重之的结婚证书都要烧毁了?
她想阻止赵世坤,但是又不敢继续惹他。
只好安慰自己,只要他们二人结局是好的,以赵世坤的才情,以后可以再画十张八张更好的。
赵世坤翻开第一张结婚证书,哑着嗓子,带着哭声,笑着念到,“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瑾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嘿嘿”笑了几声,扔进了火盆。
等第一张结婚证书燃尽了,再翻开第二张结婚证书,依然哑着嗓子,带着哭声,笑着念到“喜今日嘉礼初成,良缘遂缔。诗咏关雎,雅歌麟趾。瑞叶五世其昌,祥开二南之化。同心同德,宜室宜家。相敬如宾,永谐鱼水之欢。互助精诚,共盟鸳鸯之誓。此证!”
“嘿嘿”笑了几声,又扔进了火盆。
赵世坤把结婚证书一张张打开,哑着嗓子,带着哭声,笑着将上面的结婚证词都念上一遍,毫不犹豫地扔进火盆。
一张,一张,又一张。
何灵闭上眼,回想起当初那个目光灼灼的少年,满怀期望地画下一张张结婚证书,畅想了与爱人未来的每一种生活,以及“赵齐昌”、“赵齐治”和“赵齐乐”三个孩子的名字由来和期许。
何灵眼前一热,有泪水缓缓流下。
烧完了结婚证书,赵世坤又从包里掏出一个精美的盒子,何灵认得那是赵世坤制作的一家五口木质小人的锦盒。
赵世坤掏出自己的小人,看了一会儿,笑着扔进了火盆。
待到燃尽,又掏出顾挽华的小人。他目光中又不舍,又有恨意,双手摩挲了一会儿,又极快地扔进了火盆。
然后依次是赵齐昌、赵齐治、赵齐乐的小人。
赵齐乐的小人依然没有做好,还是一个木质人形。
赵世坤把跟顾挽华有关的东西一件一件全都扔进了火盆,烧得一干二净。
然后坐在地上继续发呆。
最后,赵世坤像只受伤的小兽一般,头埋在膝盖里低低地呜咽起来。
呜咽慢慢变成了绝望地哀嚎,伴随着低声的“挽华”、“挽华”。
何灵悄悄地守在门外,任由赵世坤发泄情绪。
忽然间,她想到了苏致远。也不知若有一天她跟苏苏被迫分离的话,苏苏会不会也如赵世坤这样撕心裂肺痛彻心扉。
接下来的事,大为出乎何灵的意料。
赵世坤收回墨玉笔,却一个字没提过顾挽华。
何灵壮着胆子提一个“顾小姐”,赵世坤立刻面色一沉,目光冷冷地斜视着她,仿佛何灵犯了天大的忌讳。
大家都劝何灵不要在赵世坤面前再提但凡跟“顾”、“挽”、“华”相关的任何一个字,大家也很默契地再不提及任何“顾挽华”。
这三个字成了赵世坤不可触碰的禁忌。
不仅如此,赵世坤好像忽然醒事了一般,招呼着大家收拾行装回青里陪伴赵老太太。
突然间为人处事都称得上可圈可点,成熟稳重。
何灵看着赵世坤的莫名其妙的变化,心里十分着急,她始终没机会说出顾挽华让他等一年的心愿。
更让何灵心急的是,梦境中的时间线忽然加快了速度,快得让何灵有些赶不上节奏了。
只觉得一个眨眼,大家就回到了青里小镇。
完全没有当初北上时那么多详细的场景,真的开始了何灵一直盼望的跳跃式进度了。
回到青里家中,大家也都很有默契地完全不提“顾挽华”三个字,赵家的日子依然过得平和安宁。
若不是何灵曾经全程参与其中,她都忍不住怀疑顾挽华是自己凭空想象出来的了。
赵世坤终于达到了赵老太太一直想要的成熟稳重又懂事的状态了。他不再顽劣调皮,总是带着一脸温和的笑容。
看他如今温文尔雅的样子,实在想不到当初他是那样的意气风发。
第一次见他时浑身上下洋溢的挥洒自如的傲气和指点江山的蓬勃生气早已消失不见,原来眼睛里少年特有的狡黠和调皮,也变成了一种宽容的笑意。
他现在的样子很好,只有何灵觉得很不高兴,她觉得这不是赵世坤。
赵世坤还积极配合赵老太太为他挑选孙媳妇的终身大事,最后果然定下了昌合镇上柳家二小姐,柳心怡。
柳家也是十分中意赵世坤,婚礼之事异常的顺利。
何灵到底找着一个机会告诉赵世坤,请他不要着急,暂停一年。
赵世坤微笑着不说话,挥挥手让何灵走。
何灵一着急,提了“顾小姐”三个字,赵世坤脸色变了变,终究还是没有说话。
后来赵老太太亲自下令,何灵不许出现在赵世坤的视线范围内,更不要说进坤少爷的房间。
何灵终于明白了,赵世坤真的是想将顾挽华从记忆中剔除。
她也忽然顿悟了,这个梦的主人,不是顾挽华,而是赵世坤。
婚礼隆重又温馨。
这是赵家最得宠的小少爷迎娶新娘,婚礼的所有细节都安排得滴水不漏。
赵家为了表示对孙媳妇儿的满意,还特意布施七日,为一对新人祈福。
柳心怡人很好,确实是符合赵家老太太的所有预期。
她温柔善良脾气好,跟赵家人脾性天然相符。模样也是清丽脱俗,楚楚动人,跟赵世坤站在一处确实也十分般配。
从嫁入赵家,所有人从没见过她大声说话,更不要说红脸了。
听闻柳家也是诗书之家,柳心怡也是读过几年书的。
作为一个接受过新教育的女性,柳心怡还能坚持旧传统晨昏定省,实属难得。即使赵老太太、赵太太根本不需要她这样做。
赵世坤从成家后,确实如赵老太太所想,完全收心了。
他与柳心怡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看得赵老太太满心欢喜。而且他真的听从祖训,一心向学了。
看来,赵世坤到底是幸福快乐的。
从赵世坤新婚之夜,何灵又病了。
何灵不明白,为什么到了梦境中自己的身体会如此虚弱。她每日所想的都是既然梦主不是顾挽华,那么自己该如何走出梦境。
时不时地,她又想起顾挽华,她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赵世坤和顾挽华究竟为什么会错过。
但是她再不敢跟任何人提及顾挽华,更不敢将顾挽华的手帕公诸于众。
大家都说,红莲恃宠而骄,坏了赵府的规矩,现在只能做些粗笨的活反省自己。
梦中的时间又跳跃了。
这一次何灵不再是赵府的小丫头,变成了一个小学老师,有了自己的家庭。真的实现了曾经说过的跟母亲、弟弟能吃饱穿暖,天天开开心心。
何灵曾经遇到过赵世坤一次,他与柳心怡牵着一个男孩回到青里小镇补些什么手续文件。赵世坤看到何灵,仅仅只是微笑着点点头,擦肩而过。
赵世坤确实沿着学术的道路走了下去,做了大学的老师。
后来听说,赵世坤不顾家人反对,执意将赵家所有家产悉数捐给国家。
时间再一次跳跃了。
这一次何灵竟已垂垂老矣,这种感觉让她觉得不可思议。
心智依然年轻,但身体已是行将就木。
更让何灵觉得不解的是,她一直没有找到梦境的出口。
难道自己要老死梦中?
温小雅不是说过,梦境都是简单而安全的吗?
已经这么久了,为什么还不能出去?
梦境一直在跳跃前进,没有值得留意的东西了,为什么还是看不到出口?
就在何灵惶恐于老死梦中时,忽然有人找上门来。
原来是赵世坤年事已高,怀念起年轻时的岁月,想见见旧时的友人,与他们叙叙旧。
据说赵世坤托人打听了很久,才找到当年曾经在他家打工的旧人何灵。
再听到赵世坤的名字,何灵心中是有些感触的。
毕竟在这个梦中,她真正熟悉的人还是赵家人,尤其是这位前后变化极大的赵世坤。
她很想知道赵世坤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什么这个梦会变成这样。
她还想起了另一个早已成为禁忌掩埋于记忆中的名字,顾挽华。
直觉告诉她,赵世坤想聊的,是顾挽华。
何灵想不到曾经青里积善大富之家的贵公子,最后的居住地竟是如此简陋。
穿过一段弯弯曲曲狭窄不堪的旧街巷,蹚过一个污水横流、各种垃圾堆积成山的垃圾堆,看到一栋老旧破败的低矮楼房。
虽然楼房楼层不高,也只有六楼而已,但是没有电梯的旧楼对于垂垂老矣的何灵来说,也是一个极大的挑战。
孙子扶着何灵,一步一挪地往前走。看到实在难以下脚的地方,都忍不住想要把奶奶背过去了。
听说赵世坤住在六楼,孙子脸色都变了,连番劝奶奶不要去了。
何灵还是固执地慢慢往上挪。
六层楼爬得何灵老命都快交代了,终于颤颤巍巍地站到了赵世坤的家门口。
不是防盗门,而是油漆褪了色的木门,上面还有些陈旧的字迹,是孩子们刻划的歪歪扭扭的字。
何灵整理了一下衣衫,“咚咚”敲了三下门。
等了一会儿,有个围着围裙挽着袖子的中年女子过来把门打开了。
何灵进屋环视了一圈,屋里极为简陋,除了最基本的一张低矮的茶几,一张破旧斑驳的皮沙发,几张小凳子,竟然连电视机也没有。
倒是四面墙上、角落里到处堆得都是书。家中也没有什么字画装饰,连张照片都没有。
屋里采光并不是很好,昏昏暗暗看不太清楚,也没有开灯照个亮。
整个房间显得极为清冷。
赵世坤躺在阳台上的竹椅上,从后面看去,赵世坤满头白发,身形消瘦,一身蓝灰的中山装都显得有些空。
看着赵世坤的背影,何灵有些心酸。
在梦中,何灵看完了赵世坤的一生。
她还清楚地记得初见赵世坤时的情形,一个身着黑色中山装的高大少年向众人缓缓走来。
少年面容清秀俊朗,脸上洋溢着阳光干净的笑容。眼睛里有少年特有的狡黠和调皮,也有与他年龄不符的智慧和老成,举手投足间都是挥洒自如的傲气和指点江山的蓬勃生气。
眼前的赵世坤,毫无生机,就如同这件旧屋一样,终将随着时间消失不见。
中年女子凑到赵世坤耳边,低声叫道,“赵教授,赵教授,江红莲老师来了。”
赵世坤在中年女子的帮助下缓缓地站起来,又缓慢地转过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