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衍的车队彻底消失时,他才从窗户边转过来,他的面孔还带着苍白的病态,但眼神却闪烁着异常冷静的光。
他面无表情地走进浴室,拿了几瓶冰水倒在洗手盆里,然后深深地埋了下去。冰冷带来的刺激让人一瞬间大脑空白,随之而来的是无助的窒息。但自虐般的体验给了他别样的快感,他像小时候犯了错,被妈妈要求自己惩罚自己那样,一遍遍换水、加冰块,直到寒冷让他的理智回归了一些为止。
他抬起头,看向镜子里自己。
头发、睫毛湿漉漉的,嘴唇浸饱了水,显出一种淡淡的粉色,原本该是非常招人疼的模样,可他撩起眼皮时,从眼睛里透出的阴沉冰冷,打破了这种无辜感。
他努力扯了扯嘴角,试图恢复面对陆衍时该有的神态。但扭曲和不甘像是从心里升出来的,不管他怎么努力,都没办法压下去。
“怪物。”他轻轻地对镜子里的人说:“你就是个怪物。”
所以你才不断被抛弃。
所以在研究所时,身边人一个接一个的死去,只有你活着。
只有人才能被人喜欢,陆衍不愿意接受你,就是因为你是个怪物的缘故。
他沉沉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用手指沾了点水,在脖颈的地方,重重地划出一条刀痕般的水波。
许久之后,他走进衣帽间,吹干了的头发柔顺的趴在额头,他挑了件浅色的高领毛衣,镜子里的人神情还是冷,但已经没了那股阴郁感。
他走路的动作有点不自然,分明是哪里不舒服,但步子又稳又沉定,配上和陆衍一致无二的深沉表情,路过的佣人虽多,但没有一个看出异常来。
他穿过走廊,上了楼梯,直直朝书房走去。书房门虚掩着,像是在等着谁一样。韩棠没有半点犹豫,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房间的摆设还和昨天一样,但空气里有一股还没完全散尽的酒气。他熟练地分开书柜,进到之前的那个挂满画像的秘密房间里。
封闭环境下的酒气更为浓烈,大概从他被赶走之后,陆衍就一直呆在这里。韩棠环顾四周,房间里空荡荡的。
铺天盖地的画像不见了,用以憩息的小沙发也没了踪影。除了一盏还没来得及拆除的壁灯,这里已经充满了被弃置的痕迹。
——就跟他猜的一样。
韩棠不相信陆衍会舍得把那些画扔了,但也没试图进一步寻找。
陆衍想要保护谁,一定会做的面面俱到,这一点他早有领悟。
他摸出之前藏起来的那张画像,思索片刻,扭头下了楼。管家等在下面,手里拿着个拨号中的手机:“小少爷,大少请您下楼以后给他回电话。”
韩棠步伐滞了一滞,仍头也不回地往外面走:“我工作室有事,晚点再说。”
这句话清清楚楚地落进电话另一端陆衍的耳朵里。刚刚开始就被中断的会议室里不算安静,几个董事等不及他回来,已经开始低声讨论起来。
陆衍的脸色看不出异样,管家还要解释,他说:“他出门前吃东西没有?”
管家望向堆得满满当当的餐桌,迟疑道:“没有,小少爷走得急,我没能拦住。”
陆衍说:“知道了,你中午叫人送餐盒去他工作室。”
挂了电话后,他又在窗边站了一会儿,想起早上韩棠对他说话的语气,他心头掠过一丝丝不安,仿佛有什么东西脱离了他的预想,正朝一个很糟糕的方向倾去。
——可究竟是什么呢?
陆衍一时想不明白,多年权利倾轧养出了他过分强势的掌控欲,任何想要远离他控制圈的重要存在,都有可能激发他下意识的警觉心。
陆衍思索片刻,低声对助理说:“你帮我打电话给韩棠,说我下班后去接他。”助理刚要应声,陆衍又摆摆手:“算了,不用打了,我直接过去。”
给彼此一个台阶好了,总不能一直这么僵着。
况且不管如何,这段时间他对韩棠的确疏于照料,遇到事就冷着脸躲他训他,韩棠难免会有觉得不痛快。他们总归还有一辈子要相处,既然要拿他当亲人照顾,他有什么不对的,自己应该耐心引导才对。
想明白这一点,压在心口的那块石头忽然消失了,陆衍长长地舒了口气,神情是这段时间来从未有过的轻松。
他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街景,玻璃窗前倒映着他若有若无的笑容。
自动泊车台停稳之后,感应门随即打开,韩棠从里面走了出来。这座位于城市中心,但被改造成工作室的别墅非常安静,除了人工智能管家兢兢业业地做着每日清洁,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
韩棠将车钥匙丢在工作台上,那里堆满了他平时调香要用的工具器皿。半成品还躺在桌子正中间,但他没有多看一眼,径自走到楼梯边,摸索着按下某个开光,只听“咔”的一声,看似封闭的楼梯间轻轻打开。
虽然入口很不起眼,但越往里走越是宽敞。跟别墅里柔和明亮的装修风格不同,这个藏在楼梯间下的巨型地下室只用了黑灰两色,到处都是金属制品独有的冰冷感,连灯光也偏于荧白色,好像是什么大型科研基地似的。
一个安置了几十台显示器的屏幕前,坐着个身形羸弱、发色和肤色都不太健康的年轻人,他听见声音,按下扶手椅某个开关,缓缓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