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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
    好在适应了几次以后他的神经终于被磨粗了,他实事求是地考量了一下,那厕所修的其实很结实。而且迎风撒尿,一尿三千丈,也挺威风的。
    小舟第二天开始就没吃多少东西,原因说出来都丢人,从他第一天在盘子里发现一只苍蝇他就开始咽不下饭。他知道人家也不是故意的,他虽然跟着南富贵喊做饭的叫王婶,但王婶看起来好像都快七十岁了,虽然身体硬朗,连烧火都不肯用小舟帮忙,比小舟手脚都麻利,但是她眼神儿不是太好,还有点拿东忘西,菜里经常放两遍盐。
    唯一的欣慰就是小孩子们第二天就来上学了,虽然各个顽皮,但是也都很可爱,他下课带着这几十个懵懂的孩子玩的时候,偶尔恍神,想到当年夏末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对着小屁孩的自己,他会想些什么。夏末一定有无尽的善意和耐心,要是他跟夏末易地而处,也许他都做不到夏末那么好。
    他最不应该的就是跟夏末吵架,虽然不能完全算是吵架,但他也不应该说那些刺激人的话,话说出口,难受的可能只有他自己。他应该有更好的解决办法,话能说的更聪明一些,当时为什么要那么烦躁呢?除了夏末,还有谁会追着他发脾气,就为担心他。这事他不是想不明白,只不过当时那种环境下,他一不小心就激动了。本来应该是挺好的一件事,自己昏头昏脑地弄砸了。别人能有第二次第三次的机会,可他夏小舟本应该知道,老天很少给他第三次机会的。
    孤山子处在峡谷周围的最高峰下,其余的山峰个头都差不多,唯有这座山高耸在云天边。村子在半山腰的坡地上,村落阶梯式错落搭建,其实是个很美的地方。每天傍晚的时候,白色的雾气从山谷中升起,遮蔽了溪流河水和谷底的一切。第二天天亮的时候,雾气会渐渐散去,小舟喜欢独自坐在村子最高的土坎上,等着太阳渐渐升高到某一点,在某一个时刻山风吹起,在一个眨眼的瞬间,谷地的雾气突然消散,一个有飞瀑和闪金河流的绿色世界倏忽明晰起来。
    小舟在那瞬间常常会笑出来,那就像是世界幽默的玩笑,像是这个世界说你好的方式,它顽皮地在向人做着鬼脸。他满心欢喜,想跟人诉说这种感觉,只是知道别人不一定会理解,可能还会把他当作怪人。从小少有人教导他什么是正常的世界,所以他有时候不太能分清古怪和正常的界限。
    这几天他接了很多朋友的电话,闲聊的,问他怎么失踪的,找他玩的,找他帮忙的。还有陶可又和衣然吵架了,两个人都来告状,好像小舟能把她们俩说服似的。但是夏末始终没给他打电话,也没有短信,小舟偶尔想起来的时候就止不住心头古怪的猜测,猜想夏末到底是怎么想的,是不是认为他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把别人的好意当作烂泥。
    山村虽然偏僻但也有3g信号,虽然不是特别稳定。宗珊希望全天都能跟他聊微信,她已经放假回家了,只不过小舟没有多少说话的心情。她说的新看的电影,刚吃的美食,见到的高中同学,她们说的超级好笑玩笑话,他都提不起来谈论的兴趣,她说的世界好像跟他越离越远。好像到了这个寂静的地方,他其实并不爱说话的真正性格渐渐流露了出来,不用照顾别人的心情,不用勉强自己活跃气氛,他可能更愿意像这样在没人的地方静静地看着山谷。
    他知道自己是沮丧,沮丧的心情日复一日地加重,可能没有胃口,吃不饱饭又睡不好觉的生理不适也加重了他的精神沮丧。
    他有时候知道夏末说的全部都是对的,他适应不了这里,他想做点什么完全可以多打几份工。捐钱给孩子买营养午餐也许要比教导那些对学习没热情,学习进展缓慢的孩子更重要。
    但是最沮丧的时候,他又觉得这里最适合自己,他本来也不知道该回去哪里。最无法忍受的时候,他就带上耳机,躺在土坎上听着雄壮如军歌般的金属摇滚,看着蔚蓝的天空和周围的山峦。
    他也很纳闷,不是说饿极了连树皮都能吃下肚子么?怎么他就还是不能适应?还有睡觉也是,南富贵走了以后把土炕让给了他睡,倒是能伸开腰了,可是他还是睡不着,炕实在太硬了,硌得他浑身的骨头都发疼,还时刻疑心疑鬼地觉得有虫子经过。反倒是每天中午,孩子们午睡,他去眺望山谷,在阳光下他带着耳机就在晒烫的土地上睡过去。
    到了第五天,小舟上完上午的课,饥饿和缺觉开始让他有些眩晕了。他在门口的一块石头上坐着,等眩晕的劲头过去。他班上本村的一个小孩跑过来找他,小孩喜气洋洋地端着一盆煮鸡蛋,分给他足有十个,“老师我今天过生日,我妈给我煮的。我妈还让我来请你过去吃饭。”
    “哦。”小舟受宠若惊地接过孩子送给他的鸡蛋,那孩子晒出健康肤色的小脸蛋上透着欢喜的绯红。小舟下意识地抬起头向小孩身后看,有个身材丰满的村妇跟着小孩走过来的,不过站在稍远的地方,大概是不太熟没好意思过来跟他说话,但是笑得很善意腼腆。
    “谢谢你,小宝贝。”小舟亲了亲孩子的小脏脸,“生日快乐。”
    “老师,你给我滚一滚鸡蛋。”小孩又拿起一个鸡蛋塞在小舟的手里,“我妈让老师帮我滚一滚鸡蛋。”
    “为什么呢?”小舟惊讶地拿着鸡蛋,问那小孩。
    “滚滚好运气。”小孩笑嘻嘻地趴在小舟的膝头。
    他妈妈大概看他说不明白,就走近了来解释,“我们这儿的说法,娃生日的时候要找一个有福的人,给他滚滚鸡蛋,再让娃吃了,好运气!”
    她笑着说,殷切地望着小舟。小孩子被妈妈说的来劲,拍着小手,在旁边又叫道,“滚滚好运气!”
    小舟拿着鸡蛋僵硬在那里,在母子的催促下显得有些呆滞,恍惚地说,“可是我……并不是有福的人啊。”
    “你怎么会没福气?”那农妇不解地说,“你生在城里就是好福气啊!”
    小舟的嘴唇动了动,他想说他也不知道自己生在哪里,但这话又如何说的出口。“可是我……运气实在不好,万一……”万一给小孩子招来我这样的运气,那可太不好了。可是小朋友欢天喜地过生日,小舟对上母亲的眼神,那是殷殷切切盼望子女幸福好运的母亲的眼神,即使生在贫穷山村里,也不曾让母爱减少一分。他说不出口,隐隐一阵窒息。
    “你生在城里,念那样好的书,再说你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托生在那样人家是好大的福气。这还能说运气不好?”村妇有些不满小舟的推辞,误会他有别的意思,“小乖乖,你快谢谢小哥哥。”
    “谢谢小哥哥,嘿嘿嘿。”小孩张口就叫,笑嘻嘻地粘在小舟的膝盖上。
    小舟看进孩子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睛,被这似曾相识的称呼,似曾相识的场景勾得眼睛酸涩。他也曾这样欢天喜地地趴在夏末的膝头吗?
    “好,哥哥给你滚一滚鸡蛋。”他拿着鸡蛋在孩子的小手上滚来滚去,逗得孩子咯咯直笑,“滚一滚爸妈永远爱你,滚一滚健康长大,再滚一滚就出人头地,娶个漂亮小媳妇,问你妈妈高兴不高兴?”
    “滚滚要漂亮小媳妇!”小孩立刻改了刚才喊的话,把他妈妈和路过看热闹的四邻都给喊笑了。
    小孩的小姐姐也出来了,立刻揶揄弟弟,“那就给你改名叫滚滚好了。”
    小舟笑了出来,帮小孩子把鸡蛋剥皮。他妈妈就说他,“你自己剥,别劳动哥哥。”
    小孩腻在在小舟膝头,头也不回地说,“不要,我就要小哥哥给我剥鸡蛋皮。” 宛如当年他向夏末撒娇。
    小舟笑了,眼睛却更酸涩,夏末的回答就从他的嘴里又一次说出来,“好好,我给小宝贝剥鸡蛋皮。”
    孩子的妈就跟亲戚一起让小舟,说家里饭菜都做好了,特意烧了几个好菜。小舟推辞说他已经吃完饭了。乡下人热情,不肯罢休,一定要让小舟过去,还要喝几杯。
    小舟还要推辞,没想到被一个大妈硬给拉了起来,他尴尬地又一次意识到这里的人彼此都亲近,不是那么在意社交距离。就在这时,他听见有车开近的声音,这村子一向宁静,男人们多半在外打工,平时很少有人光顾。
    这次来的还不是摩托车的声音,大伙都有些惊奇,远远看见一辆黑色的越野扬着尘土从村口的土路上狂飙进来,气势跟小舟来的那天见的那些长城越野一样。
    村民也看见了,孩子妈就问旁边的人,“看着像是那些跑工程的老板。别是要把路修到咱们村的地去了吧?”
    小舟想想可能也是这样,他大概也是在寂静的村子里住了五天,实在闲得难受,都养出了新的八卦之魂了,竟然也期待着想知道来的人究竟要做什么。大约那些古朴村落或者蛮荒部落的好客精神,也都是因为难见新面孔,所以养出来的。
    不过来的不是附近跑工程人爱用的高性价比长城越野,小舟远远辨认出是一辆黑色的越野jeep,确实是非常适合在这种没路地方跑的车,开车的大概也是个精神病,一路驾着沙尘暴,狂飙而来,看到众人等在路上也不减速,村民纷纷牵着孩子躲避。
    黑色jeep在距离小舟没多远的地方猛地刹车,小舟站在人群里捂着鼻子等沙尘散去。车门一把推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跳下来,他带着一副太阳镜,上身穿着黑色背心,露出肌肉紧绷的肩头,下身穿着及膝长的军绿色短裤,脚上穿着一双阿迪凉拖鞋。
    小舟恍惚了一下,那流氓的身形熟悉得让他眩晕,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真饿得糊涂了。
    那人往前走了两步,一把扯下太阳镜,把围观的村民视若无物,放开嗓子拖着音调喊,“夏——小——舟,出来!”
    人群被这流氓镇住了,七大姑八大姨都静了一下,小舟急急忙忙从人堆里绕出来,有人似乎想拉他一把,让他慎重。
    他甩开拉他的人,其实他突然窜出来,还把来的人吓了一跳,大概没想到他就站在边儿上,气势当即折了一大半。“哦,小舟,你就在这啊。”
    小舟忍不住了,他冲过去伸出手臂紧紧搂住夏末的脖子,“哥。”那些心酸和沮丧瞬间化为乌有,虽然他还要强忍着不要没出息地抽泣出来。
    “啊啊,你这个小混蛋。”夏末痛快地回抱了他,“委屈了吧?吃苦了吧?让你总是不听话。”
    小舟什么也不想说,趴在夏末的肩头,还是不敢相信夏末在这里。
    有人在说,“这是哥哥不放心找过来了啊?”
    还有什么别的,她们都在七嘴八舌地说话,但是小舟一句话都不想理会。他死死地搂着夏末的脖子,趴在他裸露的肩头上,痛痛快快地呼吸着夏天的味道。
    “破孩子,你到底是吃了多少苦才能这么乖啊?”夏末感慨地说,搂着他就往车上塞,“走了,哥带你换个地方。”
    小舟被塞进车里,离开了夏末的怀抱,他才醒过来似的,“我还要……”
    “下午放假。”夏末也不知道冲着窗外的谁在说,“这都五天了,也该休大礼拜了,这几天都放假啊。”
    “我……”小舟吞吐着说不出话来。
    夏末换档直接倒车了,简直是旋风一般把小舟收走。“知道。”他说,“知道你不回去。算了,不回去就不回去吧,我也不是来抓你回去的。我带你换个条件好点的地方住,这片沟子的村子太穷。安全带系好。”
    小舟松了一口气,把安全带扯出来扣上,转脸偷偷打量夏末的神情。“你……怎么来了?”
    车已经开进了山路上,夏末车开的很稳,没有进村道路平坦时那么疯了,但对山路却好像很熟悉,车开的轻松自在。“我啊,第二天睡醒觉,突然想起这时候‘轻舟已过万重山’,心情就不是太好。想想还是应该来才对。”
    小舟没有说话,咬着嘴唇久久盯着夏末的侧脸。
    夏末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出来,“早知道你这么想我,我就早两天过来了。怕你嫌我啰嗦,特意等了几天才过来。”
    小舟低下头,夏末伸手去后面摸过来一只保温袋,丢到小舟的腿上。“看看你自己,才五天竟然就瘦了一圈,还有那黑眼圈是怎么回事,吓唬人啊?我就说你受不了,非得逞能,是不是吃不了饭也睡不着觉?”
    小舟不吭声,打开那只保温袋,里面很凉,是一大包码得整整齐齐的godiva巧克力。夏末大夏天的把这个拿这么远真是太不容易了。
    他又看了夏末一眼,夏末就催他,“肚子饿了吧?先吃一会巧克力吧,要到地方还要好一会呢,这路也不敢开得太快。喝不喝水?”
    他重新低下头,认真翻出一块贝壳形状的巧克力和一块松露巧克力吃掉。夏末边开车边笑了出来,却没说什么。
    “手背是被蚊子咬肿的?”隔了一会夏末又问他。
    “嗯。”小舟已经在吃第五块巧克力了。
    “肿的真厉害,要不是我知道这地方没蛇,还以为你被蛇给啃了。”
    “哈哈。”小舟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隔了三秒又觉得自己好像是疯了,笑声他自己听了都觉得陌生。他不自在地又咬了一口巧克力。
    “你现在巧克力吃多了还会流鼻血吗?”夏末问他。
    他装作没听见。
    “不管怎么说,你的生活环境跟这里离得太遥远了,冒冒失失就跑来。来了发现晚了,男人的自尊上来作怪,难受也会撑到暑假结束,是吗?哥哥给你上堂身为男人的第一课吧,那就是——该说好汉饶命的时候就一定要响亮地说出来。来跟哥哥说一声,哥哥就救你。”
    “男人的第一课——”小舟转头看着夏末,舔了舔手指上粘的巧克力,“不应该是‘那个’吗?”
    “吃巧克力的小孩子,‘那个’是‘哪个’?”夏末半真半假着恼火,瞥他一眼。
    小舟嘿嘿一笑,拉上巧克力包,缩进车子里,把巧克力包放在腿上,舒服地出了口气。“车哪来的?”
    “跟朋友借的。”
    “哪天还?”小舟说。
    夏末“嗤”地一声笑,“小混蛋,你要想问我哪天走,就直接说。”
    “哪天走?”
    “暑假都在这里。”夏末说。
    “你疯了吧?”小舟吃了一惊,“你不是有很多计划吗?”
    “那你肯半途而废吗?”
    小舟沉默了。
    “我也不是来陪你的。”夏末说,“我外婆家就在这附近,她夏天都回老家住。我出国在外好几年,很久没陪外婆住了,也很想念她,所以我才来陪她,顺便看管你一下。 幸好你歪打正着选了我外婆家附近,否则的话我才不会浪费时间来管你的事。你就蹲在山里自生自灭吧。”
    小舟笑了。
    “你还别不相信。”夏末说,“我跟你又不是很熟。你觉得我会为了你千里迢迢开车过来,还搭上大好的几十天假期吗?”
    小舟扭头看向窗外。
    “还知道心情不好?”夏末说,“你看什么呢?你那边窗外贴着山,什么都没有。”
    “混蛋。”
    “哎呦,还敢骂你哥了。”夏末笑着说,“你这是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么?”
    “哥,你就是混蛋。”小舟忽地转过头来,红着眼睛盯着夏末。
    夏末开车转弯,没有回头看他,但是弯道转过去之后,他伸手过来放在小舟的腿上。
    小舟低头看着夏末修长的手,不好意思地抹了抹眼睛。
    他们又回到了小舟当初下车的八里陀,不过夏末告诉小舟那不是个镇子,只是个村庄。每个村子下面还有许多更小的村屯,比如孤山子。
    他们在这个村子拐上了另外一条路,果然这里的山势起伏缓和了许多,小舟能看出来连田地都多了许多,路况也好极了,四车道的柏油马路,几乎跟国道和省道类似。
    夏末加快了车速,这一次只用了半个钟头,他们拐进了一条两旁都是高树的乡间土路,接着就进了一个村子。路牌上写着南家油坊,田地里有块石碑上也刻着这几个字。夏末给他解释,“我妈姓南,这个村子多数人都姓南。可能以前靠榨油出名的。”
    小舟懵懵懂懂,被夏末拉着下了车,一路跟着夏末走,这个村子的房子果然要比上一个强得多,房屋更大更新,也更像现代建筑。
    夏末外婆家的大门很巨大,两辆越野能并排开进院子,院子本身停进四五辆车还绰绰有余。院子正面和两侧都是房子,有些类似北京的四合院,但建的很随意,没那么规整,也没那么拥挤。小舟透过正房的走廊看到房后是一个更大的院子,或者说应该是园子,种了很多菜,小舟看见向日葵的大脑袋。
    夏末进门就喊姥姥,小舟有些莫名地紧张。一个拾掇得干干净净的老太太立刻走了出来,虽然有些佝偻着背,但满头白发,精神矍铄。出来第一句话就问,“接回来了?”
    夏末推小舟,“见见我姥姥,75了,眼不花耳不聋,跟她说话吧,没事。姥姥,看你小外孙。”
    “这就是那时候没留下的那个小舟啊?”姥姥伸手过来拉小舟,小舟过去有些胆怯地叫姥姥,老人被叫得高兴,“哎呀这孩子长这么高。你跟夏末谁高?”
    “哥哥高些。”小舟说,又好奇地也打量老人,老人带他很亲,也没问别的,可能夏末都说完了。老人拉他进屋去喝水,又拿了水果给他吃。
    小舟陪着说话。房屋采光很好,前后通风十分清凉。地上铺着大理石地砖,家具和电器也很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