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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第11章
    天气越来越热,夏末早上睡过头的时候也越来越多。第二天他赶到学校的时候已经快到十点了,出租车不允许进校门,他只能走路进去,太阳炙烤着校园里的柏油马路,鞋底踩上去都觉得软绵绵的。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教学秘书没把他的课排在上午头两节,不然他根本维持不了形象。
    上午上课时间待在教学楼和寝室之外的学生并不多,夏末抄近路穿过空无一人的球场,记起大一开学时在这里参加过篮球比赛。那是夏末秋初的时候,球场上充满了太阳烧烤着树叶的气味。他仗着身高投过不少漂亮球,不过隔壁班上那个灵巧的胖子左挡右拆像个弹力球滚过球场,搞得他们也输了不少分。最终的比赛结果他忘记了,学校是个非常不错的地方,输赢常常显得不是很重要,就算输了比赛,说不定还是就会有一个相当不错的人因为你的一个动作而爱上了你。
    夏末蓦然忆起那时的悸动,他几乎以为自己忘了,因为后来事情的发展越来越平淡无奇,他们各自奔忙,渐行渐远,不值一提。
    离开球场周围绿荫的遮蔽,他加快脚步穿过闷热的柏油路,再次抄近路踏上草坪间的石子小路,穿过草坪就是院系的大楼了。先他几步进门的是两个步履匆匆的男生,看年龄大概是硕士或是博士,两人明显认识却一副累的没谈兴的模样,穿过走廊一路沉默地向着电梯走去。
    夏末跟在他们身后,刚从阳光灿烂的地方走进两侧没窗子的走廊,他的眼睛还不太适应,走慢了点。两个男生进了电梯,他眼看见男生伸手去按了按钮,一错神儿功夫两米外的电梯门不是保持敞开,而是开始关闭。
    “哎,同学。”他笑着拦了一句,迈开长腿一步上前,“等”字含在唇边还没等发完音,电梯就在他面前合上了。就差了一点,他的手就要伸到电梯门中间拦下电梯了。
    最后保留在脑海中的印象似乎是电梯里男生了无生气又无所谓的脸。夏末又好气又好笑地瞪着电梯,只好自己又按了一下上行键。想想这还真就是他母校工科男生的特点,你还无法说他们是不懂礼貌,管你是老师同学还是路人甲,反正他就是无所谓,装作没看见。夏末想到这事如果放到自己的同学和大部分学生身上,他们一定会说从技术上来讲谁也没有义务为等你三十秒而浪费自己的时间,反正电梯不一会儿就会有下一趟。
    电梯再次来了之后他去了四楼,院长办公室在这一层。就在他决定回国的时候这里坐的还是他的导师,他博士毕业之前老人家几次招他回来,他那时候正在去留两可之间,加上他妈妈说住不惯国外,希望他先回来,在哪定居的事可以以后再决定。他就这么顺水推舟地接受了工作,准备回来了。
    可就在他在那边办理毕业手续的时候,恩师突然急病去世。他难过之余想到这边学校留给他的名额可能要作废,就打算回来参加葬礼之后就回去。没想到在这边工作的大师兄却想要极力促成这件事,新上任的院长也大度地表示了尊重前任的意愿。两下里他什么功夫都没废,感觉也没有拒绝的理由,所以就答应了。
    现在夏末工作的一年实习期马上就要满了,他想到院长找他可能是要说这个事。
    院长办公室不算很大,装修也相当普通,历任院长都是知名学者,虽然在领导岗位上,也都保持着学者的内敛和低调。他来这里的次数不算多,他老师在院长任上还没干满一年就去世了。
    现在的院长年纪刚过四十岁,算得上年轻有为,整个人都洋溢着学者身上少见的活力。夏末刚敲了一下门,他就站起身迎上来招呼他快进门,从来不以夏末年纪小而疏忽怠慢。他放弃了办公桌后面居高临下的位置,拉他到沙发上一同坐下,显得平等亲密了许多。
    院长先说了几句寒暄,夏末谦和应承,一边看了一眼四周,不得不说这里比从前整洁了许多。以前老师到处乱扔的书不见了,书柜整整齐齐纤尘不染,四周多了许多气象不凡的盆栽。虽然现任院长没有装修过办公室,但这里比从前多了许多精气神,更像一个重点大学的院长办公室了。何况虽然没添任何奢华摆设,但是夏末认出来那几棵植物本身就价值不菲。
    夏末忽然觉得有些不祥,恐怕他来这里的这一年对待院长的方式有些错误,如果领导的真实定位不在学者身上,那他按照以往对待老师的方式尊重,可能就有些尊敬的不到位了。院长找他好像也不是有什么好事,但凡有好事要告诉人就直接说了,前面铺垫这么久可能是要缓和他的情绪。
    果然,院长看话说得差不多了,殷切地拍了拍夏末的大腿,“学校的文件刚刚下来了,我看你进讲师的事还要等一等。”
    夏末有些惊讶,他来的时候院长侃侃而谈,按照现行的制度,他一年实习期满以后就能自然地从助教晋级讲师。何况以他的论文数量和质量,要不是工作年限还没到,那他现在连副教授的标准都够了。
    “哦,”夏末的反应可能比院长的设想平静了一些,院长敏锐地盯着他的眼睛。他笑了笑,“刘院长,今年学校评定讲师的标准提高了吗?”
    “那倒不是。”院长脸色凝重,徐徐说道,“其实你是个特例啊,实在是吃亏了。你的学术能力我毫不怀疑,你的学术成果就摆在那里,任何人都看得到。但问题是,你的论文都是你在国外的学校发的,既不属于你在任职期间发表,又不属于本校的学生论文。这就跟学校文件中,职称论文发表单位应该是本校的这条相冲突了。你在学校的这一年发表的论文,以刊登日期为准是赶不及今年的职称评定了。我知道,你年轻有为,那么多不如你的都跑到你前头,你一定不太服气。学校今年的规定也确实太不地道,你说这些学术上的事,就不应该由行政领导决定,他们知道个什么?你的能力我知道,依我看,咱们有一些混吃等死的副教授都不如你的科研水平高。但话说回来,咱们还有时间,大不了咱们明年再晋讲师,差一年也不是太大的事。”
    “谢谢领导夸奖,”夏末随和地说,“这件事其实也让院长为难了,既然有文件卡在这里了,那我也不算冤,暂时运气不好吧。”
    “我就欣赏你年纪轻轻却很懂事这点,”院长松了一口气,点上一支烟,接过夏末的话,“不像有些年纪大的老师,为了这么点事,每年评定职称的时候都要打破头。你听说数学学院有个老师为争博士导的名额心脏病都急出来了么?昨天刚刚住院了,他们院长今早我碰见了,正带着老师同学去慰问他。你说一个学者,为这点争名夺利的事到这地步,让学生怎么看?”
    夏末本来想问一问,这次的文件里有没有其他漏洞可以绕过这道扯他妈淡的政策,或是看看院长能否暗示一下他应该跟学校里的哪位大爷接触一下。但是院长的神色已经心满意足地端了起来,朋友的亲切收了起来,对他的暗示已经很明显,分明是目的已经达到。
    夏末只好随便聊了几句,站起身离开。走廊里静悄悄的,偶然有在实验室干活的硕士匆忙走过,他顺着楼梯走到二楼,直接去了师兄的实验室。
    夏末对大师兄魏嘉本来不熟悉,他在国内时间很短,师兄带他不多,他国内国外的事当年都是老师安排的。本来对师兄的印象很淡,记得他是个一天到晚低着头忙的人,为人朴实,异常勤奋。现在接触了一年,发觉师兄也没什么变化。虽然在学校里已经工作了几年,但老师还在的时候,不需要师兄弟们操心什么,只要低头干活就好。现在老师不在,按说以大师兄的资历应当算是师门顶梁柱了,但是大师兄是那么个不愿意多口的人。去年他力主要让夏末回来,据师妹后来跟夏末说,那实在是出了所有人的意料,他们都猜测是老师留了话。
    但是今天,师兄魏嘉似乎对夏末的这事早就知道,夏末简单说了一遍,他木讷地欲言又止,夏末就明白了。师兄那张方脸似乎太厚了,夏末也难以看出什么想法来,他主动询问,“师兄知道我这事今年肯定没戏?”
    “前几天听其他实验室的人说过。”魏嘉说话的时候不习惯看着对方的眼睛。
    夏末愣了一下,心说你都听说了你不早跟我说,不知道消息越晚越被动吗?
    “是这样,师兄,职称这种事我不是太在乎。”夏末说,“讲师和助教能干的事差别不大。但我就想问问,院长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想法?进讲师我觉得就不该是个事啊。如果这里面还有什么别的,至少我应该知道。”
    魏嘉看着自己师弟,有些犹豫,像是不知道怎么说,或者不愿意说是非。夏末耐心地等着他,向后靠在走廊的窗台上,摆出了不听完就不走的架势。
    魏嘉只得开口了,但话的内容出乎夏末的意料,“起先,院长人选是在咱们老师和刘老师之间选一个,刘老师资历本来不够,但是当时却积极想要运作这件事。具体的情形我不知道,反正咱们老师不大瞧得起他,院长也不可能是他。但是想不到老师当了院长一年就去世了,学院里资历高的老教授还有几位,但都是纯粹的学者,或者竞争不过刘院长,或者根本不想担任行政职务。所以院长的职位还是落在刘老师身上了。”
    夏末心里明白了,有些吃着苍蝇了的腻歪,“就算那时候结了仇,可是现在人都死了,剩下咱们几个徒子徒孙只不过是干活的,难道还有人能威胁到刘院长吗?”
    “老师去世以后,咱们这边几个实验室的经费就被削减了,好几个实验都停了。”魏嘉抬起头,透过镜片看着夏末,“要不是现在做的几个实验一直是咱们的根基,能撑住学院的场面,恐怕也要停了。原先老师身边的几个人年纪太大,都退休了,不管事。再说……他们也都是学者,争不过人家。还有排在你前面的几个师弟里性格太能得罪人的,老师都建议他们出国了。”
    夏末半天没说出话来,跟那几个停了的实验比起来,他这点事简直都不算个事了。他想说点什么,但一看到师兄那双黯然的眼睛就说不出来了,再多说想来也就是这点事,师门整体被压制,他被压在下层上不去,上面的师兄没有钱开工,仅有的那点学术根基过不了几年就没了。再加上他们师门现在这几个人整体职称都不高,很难申请下来资金充足的实验项目,师兄又不是能去游说项目基金的人。
    他突然明白自己处境尴尬,想到过去这一年,他觉得刚刚结束学习生活,又开始了学者的慵懒生涯,正可以让生活停下脚步,好好玩上一阵子,所以什么都没留意。现在他想起了老师,想老师在这种情况下一定要把他拉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被翻腾起来的尴尬郁闷压了半晌,突然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自己都觉得自己和师门的处境太搞笑了。魏嘉有些惊讶地看了看他,但是魏嘉长得就像块方型面包,即使有点什么心思和情绪,那也都包裹在里面当馅了,能突破厚厚的面包皮去把它们调动起来可不容易。
    “得了,师兄,你也别郁闷了。慢慢来总有时来运转的时候。你这脸色也不太健康,走咱们去打网球怎么样?”夏末邀请他出去晒晒阳光,“换换心情。”
    魏嘉怔了一下,摇摇头,“我还得看论文,实验停了我们更要抓紧时间在理论论文这块。你也来听听师弟师妹们的学术报告吧?下午一点。”
    夏末有点耐不住,在这样的环境里他根本坐不住凳子,敷衍道,“我看看吧,下午我时间就过去。”
    魏嘉还想约束夏末,但是老师不在了,没人管得住夏末,他自己也从来就不是当大师兄的材料。刘院长师门的大弟子才三十二岁就破格成为教授了,还是教研室的负责人,挂着各种学术带头人的头衔,他快四十了才是个副教授,而且性格窝囊,连师弟都说不听。他只能任夏末离开,转身继续去看着学生们抠论文。
    夏末走了几步又转回来叫住魏嘉,“师兄你知道这几天数学学院有个老教授因为评博士导的事心脏病发的吗?”
    魏嘉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夏末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果然也知道,“刚才院长提了一嘴,你知道说的是谁吗?”
    “就是一直教咱们学院高等数学的刘子鸣老师,他教过你吗?”魏嘉低声问道,视线落在走廊的理石地面上。
    “教过。”夏末略回忆了一下就想起来了,“他年纪挺大,也很有威望,他不是博士导?”
    “以前是博士导。”魏嘉说,“但是数学学院今年说他年纪大身体不好,最近几年论文出的不多,就把他的博士导给拿掉了,空出名额来给了院长的嫡系。”  “什么?”夏末惊讶地看着魏嘉,“他的名声连咱们学院都知道,他从前发过多少高水准的论文啊!现在衡量学术水平不靠质只靠量?”
    “事是这个道理,咱们人人都明白。但是现在下发的文件要求科研考核每年一算,从前有再高的学术成果,但是现在没有,就什么都没有了。数学学院就用这点卡下了刘子鸣老师,说他学术能力不足,他觉得面上无光,闭门谢客,没几天就心脏病发了。”魏嘉慢慢地说完,也看不出什么情绪。
    夏末看了魏嘉好一会,没有说话。魏嘉等了一会,向他点点头,就回实验室去了。
    夏末穿过二楼落满阳光的寂静走廊,虽然明知道所有的房间都有人,但却几乎听不到声音。这里所有的欢欣和满足都是寂静的,很少人寒暄,惜言如金,惜时亦如金。他们的欢乐和荣耀不足为外人道,但是夏末如今跟这些总像存着些隔阂。
    刘子鸣就算心脏病死了,沾沾自喜自觉聪明通时务的官僚也会污蔑他做了一辈子学者,最后是为了加个职称才小心眼死的。还带着学生去看他,想必他们也会跟年纪尚小的学生说些什么。自己老师辛苦一辈子,最后连死了都逃不开派系斗争。师兄们多半忠厚,有老师庇护,才能安稳做学术,现如今前途渺茫。他似乎也是如此,这么说起来刘院长话里的含义已经很明显了,他从前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他要重新开始。但是按师兄说的他恐怕也没有启动实验的经费了。没有经费就没有实验,没有实验就没有论文,没有论文就没有一切。
    他明白这些,现在不明白的是老师的意思,老师不是看不透的人,最后应该让他不要回来才是。莫非老师觉得招他回来的事允诺在先,就要兑现么?
    他走下楼梯,门外满眼绿的茂盛,他从昏暗的楼道里走出来心情为之一振,干脆把这些烦人的事抛到一边去,他对学术上的事,从来没有宏大的目标和执着的追求。再说看看时间食堂也开饭了,教工食堂太难吃,作为老师,就应该趁着学生在上课的时候去偷吃学生的饭。
    夏末一路走得都是林荫路,心情好了不少。大大方方地混进学生食堂,本身外貌也没跟学生拉开太大差距,给自己打上了一大盘煎的嫩嫩的蛋,一盘炒菜,再配上西瓜和几个食堂有名的小酥饼,觉得这一上午真没白来。
    夏末端着丰盛的盘子,转身开始找地方,这时候食堂刚开午饭,只有没课的学生才能这么早来吃午饭,所以找位置还不是太难。
    他顺着桌子间的走道往前走,恰好听见桌边一个女孩口气异常稳定坚决地说,“你必须跟我一起去看《霍比特人》,因为我没有男朋友。你要是不乐意的话,你完全可以看两遍,一遍陪我看,一遍陪你女朋友看。我不介意。”
    她最后四个字说得很低,却说得咬牙切齿。夏末忍不住一笑,下意识去看了那女孩一眼。出乎意料地,那是一个眼睛很大的漂亮女生,按照现在流行的审美来看唯一的缺点是下巴略微有点圆润,不那么尖细。夏末看她有些眼熟,总像在哪见过她,但又绝不是他班上的学生。
    他思索着走得略微慢了两步,忽然听见背对着他坐的男生说话,那声音清冷淡漠,音色又很特别,磨得他耳朵发痒。“我不介意,她只喜欢看文艺片。去年我把魔戒三部都补全的时候才想起来,我小时候在电影院看的第一部电影就是魔戒,真有点怀念。我们叫上衣然一起去吗?”
    夏末猛转过身,盘子里的西瓜差一点滑到男生头上。
    男生抬起头,手上拿着筷子,薄薄的眼皮向上撩起,在对上夏末眼睛的那一瞬,他哆嗦了一下,筷子上挑的土豆掉在饭碗里。夏末忍不住发笑,这是他这几天唯一的一件高兴事,即使过了十年,那孩子眼里的灵气丝毫未减,连吓一跳的模样都跟从前一样可爱。
    “你怎么在这儿?”他想起小舟应该是没上大学的。“看朋友?”
    “我……”夏小舟张了张嘴,突然回过神来,“我来陪陶陶吃饭。”
    “啊?陪我?”陶可含糊地说。
    “他是我……堂兄。”夏小舟回避了夏末的视线,结巴了一下对着陶可说。陶可早就不记得夏末了,但是却知道夏小舟有数不清的堂兄,没一个跟小舟关系亲近,小舟几乎不怎么提他们。
    陶可狐疑地看了小舟一眼,小舟站了起来,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堂兄。陶可不明就里,“喔”了一声,转头去向夏末打招呼,“哥哥好。哥哥是博士吗?”
    “啊哈,差不多吧。”夏末一转身就把盘子放到小舟旁边,跟着就一屁股坐下——“你们要吃西瓜吗?”
    小舟闷头坐下,食堂里吵吵嚷嚷,夏末跟他近在咫尺。他就不懂夏末到底在想什么,昨天见面他基本是冷着脸离开的,甚至拒绝给夏末留个电话,不管怎么看都算是不欢而散。他还以为跟夏末再难见面,昨天彼此能聊两句,也不过仗着一点陌生人的善意,夏末也很拘谨尴尬。可是夏末今天跟他打招呼的样子简直是一盆火炭,大大咧咧坐他旁边,敢情昨天是有点认生,还得瑟不起来吗?
    他忍不住看了夏末一眼……大热天的整个人还好像放着光散着热,昨天他还真是看走了眼,以为夏末已经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大人,他这样子仿佛从来就不曾发生过变化,风风火火粗枝大叶,他想怎样就怎样,把自己撂到哪都毫不拘束。看着就让人生气。
    夏末好像突然感觉到了他的厌恶瞪视,转头来瞧他,他怔了一下放低视线,气势陡然掉下去。夏末一脸认真地露出要跟他说话的意思,食堂有些嘈杂,他不由自主地凑过去听,听见夏末说,“这个炒鸡蛋超级好吃。你没吃过吧,给你一块。”
    要不要那么认真地说屁话!
    夏小舟盯着被夹到米饭上的鸡蛋,呆了半晌,最后憋着气小心把鸡蛋吃了。低头不想再看夏末,想自己以后来食堂吃饭还要小心点,夏末就自己在那边叨逼叨,看陶陶吃完饭了就给她分西瓜。
    陶陶很明显对夏末有好感,像夏末这种优质相貌再配上那种天然散发出来亲近感,走到哪都像是身上开着免费热点。陶陶这个傻姑娘一定不记得小时候还求过他抱,而那个时候他只要乐意就能天天占据着夏末的怀抱……夏小舟突然愣住,面颊上火烧火燎,真想揪着头发问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只要夏末出现在方圆五米内,他的心智就开始倒退。
    “你为什么比小女生吃饭还慢?”夏末突然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好像跟他怎么熟似的。
    他回过神来看了看自己几乎还满着的一碗饭,下意识地用筷子来回扒拉着大米饭。
    陶可插嘴了,“小舟似乎有些苦夏,每年天气热起来他都吃不下饭,还要感冒发烧几次。”她打量了夏末一眼,“你跟小舟……不是太熟吧?”
    夏小舟猛然抬头看了陶可一眼,陶可迟钝地没有发觉,她好奇地琢磨着夏末,夏末避开了小姑娘单纯的眼神,转头盯着小舟,“是不是工作太辛苦了?”
    “哦就是嘛,我也是那样说。”陶可烦恼地嘟囔着,顺便伸出腿来踢了夏小舟一脚,“哥哥你说说他吧,天气那么热,火车站那种地方人多又闷热……”
    “陶陶!”夏小舟出声打断了她,警告地盯着她的眼睛。
    陶可怔了一下,迟疑地看了看夏末,发觉夏末也在小心地打量着小舟,她实在猜不透这微妙的气氛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在跟小舟的默契还是有。“要不……我先去教室了?”
    夏末本来想开口询问在火车站能做什么工作,话到嘴边看到眼前的情形知趣地咽了下去。陶可跟小舟是小学时候的朋友,想不到这么多年依然是朋友,他看见陶可站起身举起第二根手指头贴在眉毛上把脸压扁,看起来像一只又呆又凶的猫,也不知这是什么鬼暗号。但旁边的小舟立刻就点头,“顺路给你带布朗尼。”
    夏末轻笑出声,忽然发现身旁的人不但没笑,而且面无表情,他独自傻笑略感尴尬。夏末收起了笑脸,沉默了几次呼吸的时间,看到小舟也没有怎么吃饭,修长而骨节明显的手指间夹着筷子在饭碗里拨弄,他看着,有些收不回目光。
    “你还弹琴吗?”夏末不知不觉问出来。
    夏小舟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连那疏淡的神情夏末也没有完全看懂。那是种带着点好笑的沉默,仿佛占了年龄优势拥有更多阅历的人是他夏小舟,他无声地表露出一种含义——你什么都不懂,所以我无法回答你。
    夏末真正有些郁闷了,“你小时候唱歌非常好听,音准是天生的,虽然八岁学琴有点晚了,但如果不弹的话还是有些可惜。”
    夏小舟抬起头看着他,依旧无言,形状漂亮的眼睛里泛着柔和的光,从容不迫地跟他对视。夏末不知道自己从他眼里读出了什么,但是心口有些堵。也许,小舟觉得好笑是因为他一生从被人拐走开始就已经是可惜的,既然一生都是一件可惜的事,那他在这跟他说弹琴不弹琴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该是多么可笑。
    “你现在的工作要是太辛苦,就跟哥哥说。”他一狠心,反正都这样了,他厚着脸皮说。“有什么想法就说一说,或许哥哥能帮你打听换个好一些的工作。”
    夏小舟低下了眼睛,“我不是太辛苦。”
    “再不然……”夏末犹豫着慢腾腾地说,“你年纪还这么小,要不要找个高中再读一下,哥哥可以辅导你,咱们再考一次大学好不好?”
    “我考虑考虑。”夏小舟低着头,突然噗嗤一声自顾自地笑了。
    夏末觉得自己说的可能挺上路,连忙趁热打铁,“你住的地方条件好吗?千万不要太辛苦。要是觉得十八岁了不好意思跟家里拿钱用,可以跟哥哥这里拿零花钱。”
    小舟似笑非笑地看着夏末,即便夏末已经长成了一个男人,依旧还是很爱他的模样——在看到他的时候,在不太麻烦的时候。他小时候就知道,孤儿是一种多功能材料,可以帮助小朋友们有爱心,可以让老太太们积德修善保佑全家,还可以让有钱的老女人们更加自恋。
    “大学老师……”夏小舟说,“不是很赚钱的工作。所以我不会跟你拿零花钱的。”
    夏末僵在食堂桌边,小舟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后悔说的话,顺口问他, “你下午有课吗?”
    “没有。”他立刻回答,拘谨地望了小舟一眼,试探地问,“要是你也没事的话……一起干点什么?”
    小舟仔细地盯着他的瞳仁,似乎在分辨着他话的真假。
    第12章
    “我为什么没留在国外?我也没想太多,当时恰好对国内老师主持的几个项目很有兴趣,就这么回来了。”夏末叹了口气,介绍完了自己留学的经历,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几乎跟他一样高了的男孩立刻敏锐地抬起头,回看他的眼神很安静。可关键是,他那张白净的脸上几乎不带汗,他就要跪了,“我说小舟,大夏天的,咱能不跟这一棵树都没有的地方待着吗?你想参观文物古迹,咱找个园子行吗?”
    “可是那些地方我都去过,我来这里这么久,只有故宫没来过。”小舟低声说,“而且门票都买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