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醒来,揉了揉似裂开的头,接过马恩慧送来的温热米粥,喝了两口,总算是缓解了下,盘坐在床榻上,笑道:“皇后用心了。”
马恩慧轻叹:“皇上,西北事已定,今日就不需要临朝,好好休息一日吧。”
朱允炆摆了摆手:“不可,既然帖木儿被打败,亦力把里也亡国,西域自然要全面收回,接下来就必须认真考虑西域的控制与治理,卫所选择哪里,驻留军队规模,如何设置布政使司,谁来改土归流,让他们顺从大明的管理,这些都需要与群臣商议。”
马恩慧眼神一暗,接过朱允炆递来的粥碗,止不住地感慨:“原以为昌都剌大捷之后皇上能轻松几分,不成想还是如此忙碌。”
朱允炆下榻,轻松地说:“先前时,朕担忧西域战事,处理政务难免力不从心,权衡过多。眼下西域已定,朕心也已定住,再没有什么风波能动摇此心。心如磐石,风雨又能奈何?”
话语之中透着自信与从容。
在前往奉天殿的路上,刘长阁带薛夏请罪。
朱允炆看了看薛夏,冷着脸说:“去武英殿跪着,等朕下了朝再找你算这一笔账。”
薛夏默然,目送朱允炆去了奉天殿后,便转至武英殿外跪了下来。
刘长阁知道薛夏的脾气与性情,也清楚朱允炆对这件事很不满意,以“驭下不严”为由跪在了一旁。
奉天殿。
朱允炆临朝,处理过诸事后,便转入西域事务:“昌都剌大捷,收回西域已是必然。眼下最紧要之事是如何确保西域人心归顺,长治久安,朕以为,是时候考虑在西域设置都指挥使司、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了,你们意下如何?”
太常少卿高逊志走了出来:“皇上,臣有几句话,不讲不快。”
朱允炆虚抬右手:“讲来!”
高逊志严肃地说:“臣听闻西域荒芜之地无数,多是黄沙,戈壁,水流很少,夏日炎热难挡,冬日酷寒难捱,不适居住。加之西域路途遥遥,一切物资全赖关内,朝廷要耗费多少财力、人力,才能支撑起西域三司与卫所开销?要一块毫无价值的偏远之地,耗国库之二三,臣以为不妥。”
“故此臣斗胆,央求皇上体恤山西、陕西、四川等地百姓,命西征大军早日撤回关内。勿劳民力年年,空养一方无用之地。”
朱允炆脸色阴沉,盯着高逊志:“听你的意思,这是想让朕舍了吐鲁番,哈密,舍了整个西域,重新回到嘉峪关内?”
高逊志肃然道:“正是此意。”
朱允炆冷笑起来,失望地摇了摇头,对内侍说:“传霍邻、宣青书、杨烽火等人入殿吧。”
霍邻等人入殿行礼。
朱允炆沉声说:“太常少卿高逊志进言,朕应该舍弃西域,将所有军士撤回关内。你们怎么看?”
霍邻瞪大眼,高声喊道:“如此进言,岂是人臣所为?”
宣青书也很是愤怒:“谁提此言,当逐出朝廷,流放西域!”
杨烽火是个粗人,撸起袖子:“哪个是高逊志?站出来”
高逊志气呼呼地走出来,喊道:“我就是高逊志!”
杨烽火冲着高逊志就要冲过去,如果不是宣青书抱住,高逊志怕少不了一顿打。
“胡闹,这里是奉天殿,不是军营!肃静!”
郁新厉声呵斥。
杨烽火看了看郁新,然后对朱允炆说:“皇上,前方将士浴血奋战,他们冒着寒风,冒着大雪作战,将命丢在了天山南北,为的就是开疆拓土!可朝廷上的大臣呢,每天待在暖阁之中,张嘴就是放弃西域,我杨烽火很想告诉有这些想法的官员,去他娘的!”
“粗鄙!”
高逊志指着杨烽火怒斥。
兵部尚书铁铉走出来,狠狠瞪了一眼杨烽火:“朝廷之上不可无礼,西域去留,皇上自有主张。”
霍邻再行礼,高声喊道:“皇上,我等想要知道,为何会有人想要放弃西域这一片广袤而富足的土地,放弃这一条巨大的战略纵深,放弃得来不易的东西通道!”
高逊志走出,再一次解释了自己的说法,无外乎,穷,朝廷养不起。
霍邻看向高逊志,问:“高少卿可曾去过西域?”
“不曾。”
“我与青书在西安府学时,孙长威孙先生曾教导,国子监主张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个人认为,高少卿不曾去过西域,只凭着道听途说就纵论西域去留,属实不应发言,更不应给皇上进言,若铸成大错,高少卿将是历史千古罪人。”
霍邻板着脸说。
高逊志脸色铁青,这是被人指着鼻子骂了。
解缙、杨士奇等人不由眼前一亮,这两个家伙原来是孙长威的弟子,怪不得如此有脾气。孙长威编纂教材,可是出了不少智慧,是大明文教的重要参与之人,如果他知道自己的弟子被人欺负而没有人帮忙说话,估计会闹到京师来……
杨士奇走出来,开口道:“皇上,朝中大臣对西域知之甚少,认识难免偏颇,不妨听霍邻、宣青书等人详细说说西域,再商议西域治理之事。”
高逊志瞳孔微微一凝,杨士奇个老狐狸,他没说商议西域“去留”,而是用的“治理”,可见他根本就没打算放弃西域过。
可西域如此荒凉,如此贫瘠,到处都是黄沙,要这一块地有什么用?
对于杨士奇的意见,朱允炆欣然答应:“那就说说吧。”
宣青书走出,谦和地说:“皇上,诸位,有人说西域贫瘠,满眼都是沙漠与戈壁,即没有办法种植庄稼,也没有办法居住,臣是不认可的。就以哈密、吐鲁番来论,那里处在山以南,有河流,有绿洲,有森林,有草原。那里的土地,一样可以种植麦子。”
“各位担忧西域成为朝廷累赘,在我看来,这种担忧完全没有必要。沙漠中的绿洲,天山南北的盆地,有着一大片一大片的田野,完全可以垦荒种植庄稼,以卫所军屯、民间开垦等方式,定能在两年内实现粮食自给自足,即便有些不足,也可通过丝绸之路,以商运粮来解决,无需劳累关内百姓。”
高逊志听到这些话,不由地有些惭愧,自己还是太想当然了。若果如宣青书等人所说,西域可以独立解决粮食问题,那控制西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宣青书的话并没有结束,而是继续说:“按照目前西征大军调查所掌握的情报,西域确实有大量的石油。诸位也知道,石油事关医用纱布的产量,眼下医用纱布仅仅配置到重要边镇,并没有普及至所有卫所。若控制西域,大量开采石油,则可以在西域生产医用纱布,转运京师,如此一来,不出五年,医用纱布便可遍布全军,甚至还可进入寻常百姓之家。”
铁铉、梅殷等人连连点头。
虽然医用纱布出现多年,但受制于产量,加上多次作战使用,根本就做不到普及全军。而这种东西又对伤口处理有着极大的帮助,可以预防与减少炎症,避免伤兵因伤口感染而死亡,对于军士来说是十分珍贵的。
兵部早就想要这东西普及全军了,可始终都没有办法做到,而根源就出在这石油上。既然西域有大量石油,那医用纱布的问题也该从根源上解决了。
宣青书接着说:“西域日照时间长,温差大,十分适宜棉花种植。那里冬日虽是天寒地冻,若广植棉花,想来冬日军需衣物、床被,也可实现自给。况且那里有马场,昌都剌大捷,俘虏良马数以万计,若在西域设置马场,配合祁连山下马场,不出五年,必可以从根源上解决战马短缺问题……”
高逊志脸色有些苍白,自己终究还是太肤浅了。仔细听宣青书所说,西域不仅不贫瘠,还是一块富饶之地,那里不仅不会成为大明的负担,还可以为大明解决很多问题。
如此的话,丢了西域岂不是丢了无尽的财富?霍邻等人的指责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啊。
霍邻补充道:“不仅如此,大军还在西域发现,或听闻了煤、铁、铜、金、石灰石等矿产的消息,只等大军戡平地方,彻底控制西域之后,便可以开采矿产。”
解缙听到这里,连忙走了出来,高声说:“皇上,西域不可丢。臣以为,西域不仅地理位置极是重要,是西北屏障,更是矿产丰富之地,不可丢失。何况大军若是完全撤出西域,那里将会成为祸乱之源,到时候西北防务反而会加重。”
朱允炆连连点头,看向群臣:“还有认为西域应该舍弃,而不应保留的吗?”
群臣无声。
高逊志走出来:“皇上,臣有错,不应片面认知西域。”
朱允炆笑着说:“无妨。”
高逊志摇头:“皇上若在西域设置三司,臣自请前往西域,充任地方知县,愿去看一看西域,到底能不能成为富庶粮仓!”
第九百四十一章 朱高炽的机会(三更)
在西域设置三司,是大明真正控制西域的体现与保证。
可三司的设置绝非是简单之事,尤其是选谁去,更是问题。若是提拔一些官员去江西、河南等地充任地方官,想来官员是高兴的。可若是提拔一些官员去西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哭……
选择谁,未必会去。
皇上这边下旨,人家那边就能生病,总不能抬着他去西域上任吧。
最重要的是,西域本身就很复杂,若是选择一些不懂得变通的官员去,很容易将事情搞砸。
当地的习俗、文化、信仰,大明需要给予尊重,而不能强令约束、禁止。如何处理与当地人的关系,即让他们听话,又能不干扰他们的正常生活,还要带给他们好处,这是一件极有挑战的事,寻常官员根本就无法胜任。
而且官员需要清廉,身体体格好,适应能力强,不能到地方水土不服,腹泻不止,将命留在了西域……
朝会商议了近一个半时辰也没个结果,朱允炆只好说:“命六部、内阁、五军都督府,包括都察院,鸿胪寺,皆可举荐人才。但凡愿前往西域的,一律厚待。”
朝会结束。
朱允炆回到武英殿,忽视了刘长阁,看着看着跪着薛夏,有些愤怒地说:“你素日稳重,顾全大局,办事得力,朕正是看中你这一点才将你派到西域!可你呢?辜负了朕的期待啊!”
薛夏伏在地上:“请皇上治罪。”
“治罪?呵,你连一句辩解的话都不说了吗?”朱允炆深吸一口气:“你不是告诉朱棣,你宁背一世骂名,万人唾弃,也要让帖木儿血债血偿!怎么,到朕这里不敢说了吗?”
薛夏头碰在冰冷的地砖上,不敢言语。
朱允炆对于薛夏斩杀帖木儿也有些难以接受,帖木儿毕竟是一代苏丹,中亚霸主,开辟了一个时代,影响了无数人的命运,应该给他一定的尊重,哪怕是杀他,也需要给足体面与尊重,至少给他一根绳子,让他自杀嘛。
可事后仔细想想,战场之上,哪里有这么多完人,谁没有个脾气与性情?
薛夏看着侦察兵、安全局的人被砍死,看着无数军士战死在前线,听过一声声哀嚎,见过触目惊心的伤口,他不想让帖木儿活着,在京师安享晚年,自然终老,那就只能在雪地里杀了他。
话说回来,俘虏帖木儿真的有很大的战略价值吗?
战神朱祁镇也被俘虏了,他的战略价值很大吗?这还是因为瓦剌是大明的邻居,带着朱祁镇就能串门,大明总不能将帖木儿从京师再送到西域,然后去撒马尔罕串门吧?
威慑作用吗?
活着的帖木儿与死去的十五万大军,哪个威慑更大?
朱允炆没有唐太宗的习惯,喜欢盯着一个大男人跳舞,自己对老头子帖木儿的舞姿一点都不感兴趣,真要是带到京师,还得好酒好菜伺候着,这对死去的军士与其家属来说,实在是不太公平。
无论如何,朱允炆都接受了帖木儿已死的现实,至于怎么死的,谁杀的,就这样吧,老帖,委屈就委屈吧,你去找真主,他会安慰你……
朱允炆叹了一口气,对薛夏说:“因为你的过错,朕决定免了你的指挥同知位,罚俸半年。”
薛夏重重谢恩。
刘长阁有些着急,想要帮着薛夏说话,却见朱允炆抬手:“因为你杀敌有功,忠肝义胆,朕决定提拔你为侦察兵千户,同时恢复你的指挥同知一职,至于赏赐,等大军班师之后再说,回去吧,半个月内别入宫,朕现在不待见你。”
薛夏感动不已,刘长阁更是羡慕。
安全局虽然风光,也极有权势,但安全局的人不是想进入侦察兵就能进去的,这是一支神秘且强大的力量,和安全局完全是两个系统,以刘长阁的身份,也只有限接触了部分侦察兵,浮在外面的千户,就一个索靖。
可刘长阁知道,侦察兵有两个千户,索靖之外的另一个千户到底是谁,隐藏在哪里,真实身份是什么,刘长阁都不知情,也不敢去打探。
现在,朱允炆让薛夏成为了侦察兵的千户,不仅表示对薛夏的绝对信任,还说明了另一个问题:侦察兵的数量增加了。
朱允炆赶走了薛夏,没有心思处理奏折,便带刘长阁出了皇宫,直奔燕王府而去。
现在有一个棘手的难题,那就是战后封赏的问题,其他人都好说,向上提拔就是了,可有两个人没办法提,徐辉祖本身就是国公,还怎么提?朱棣是燕王,又该怎么提?
不封赏是说不过去的,可这两个人上面已经没有封赏空间了,国公是爵位里面最大的,没有比这个更大的了。燕王是藩王,藩王上面就是皇帝,朱允炆可不打算让位……
朱允炆想要去找朱高炽,这个胖子在国子监表现很是优异,在冬考中写了一篇《衙署简事》的文章,对于官府办事繁杂、拖沓、积压大批特批,并提出了一套精简办事的流程,看得出来,朱高炽在政务处理上有着极高的天赋。
毕竟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明仁宗,如果不是因为被压制日久,成为皇帝之后开始放纵,好色过度,估计他能多活一二十年,留下许多政绩。
朱允炆一直都在犹豫,要不要启用朱高炽,他是藩王世子,入朝为官的话,这算什么事,礼制上有些混乱。可自己身边实在是缺少精干、睿智的官员,而国子监里出来的许多监生,还都是愤青,正在磨练之中,短时间内很难发挥作用,但朱高炽不一样,他有身份,声音有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