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中秋,一家人还热热闹闹出府去,如今却碰上多事之秋,秦姨娘要照顾老祖宗,自然离不开,三爷自有学堂里的伙伴一起,其他姐妹要么出嫁,要么不在府上,只剩苏靖荷一人,本也懒得去外头热闹,打算在府上赏个月便罢,哪知道郡王府的世子妃相邀,便不好推拒。
历年中秋,最热闹当属清池,吟诗论画的,赏菊吃螃蟹的,河上泛舟或是河边放风筝的......
醉云楼三楼雅阁赏景最佳,这一幕幕都能装入眼内。苏靖荷陪着世子妃吃着醉云楼的桂花茶,聊了好一会了,帘子却被掀开。
世子妃看着出现的人,毫不意外,打趣着:“我这和苏姑娘说话呢,你进来做什么!”
谢玉讨好说道:“月初苏州进贡了上好的锦缎,我可求着姐姐去和贵妃娘娘讨来了一些,都在楼下雅阁里放着呢,嫂子可要去看看喜不喜欢?”
世子妃展颜笑开:“你倒是知我心思,得,我去看看你拿来的东西,不好我可不依!”
“绝对是最好的贡品,一般东西我能拿来污嫂子的眼么。”
世子妃笑嘻嘻离去后,谢玉才是坐下,亲手给苏靖荷斟满了茶,道:“我也给你留了两匹,让小厮送去你马车上了。”
“这么好的缎子,给我也可惜的。”
“怎么可惜,锦衣配佳人,在我眼里,你才最值得拥有。”谢玉说道。
苏靖荷抿唇,眉眼却是柔和,等喝了茶,谢玉才继续道:“这阵子我很担心你,府上的事情接连不断,你掌着家,怕是很累。”
“有丫头们帮衬着,也还好。”
谢玉点头:“有什么办不妥的,找人和我说一声便是。”而后又询问着:“不知老祖宗身体可好一些了?”
“好多了,昨儿已经能坐起来和我们说话了。”
“那就好。”说完递过去一方砚台:“这是我让人从徽州快马加鞭送来的,听说苏佑进来读书用功,送给他。”
只一眼便知道是好砚台,记忆里,谢玉和苏佑并没有交情,如此贵重的物品却送得这般爽快,多少,还是因为大哥离京了吧。
苏靖荷没有接过,只淡淡道:“还是你自己给他吧,我便是送去了,三弟也不能领情。”
“怎么?我记得你小时候和苏佑很亲近,他母亲是你母亲的侍女,对你自要和别的兄弟不一样。”
苏靖荷勾唇浅笑:“自从二姐出嫁,三弟与我便没了往来。”
苏莨的事情他虽没太关注,却多少听见一点,那桩婚事很是委屈,如今看来,怕和苏靖荷上次罚跪祠堂有些牵扯,遂安慰着:“苏佑还小,你做姐姐的平时待他亲近些,过些时日便没有芥蒂了。”
苏靖荷看了眼谢玉,这回却没了与他争执的心情,只点了点头,接过了砚台,这方好东西,要是留给正儿,他肯定高兴。
“我也不能耽搁太久,裕王还在下面等着,我是抽空为着见你一面,看你一切都好,我才放心。你也早些回府去,别太累着了。”
谢玉走后,苏靖荷也没在醉云楼多待,想着兰英正陪着苏正在下头放风筝,便过去看看。今日有风,清池边上又空旷,倒是不少贵家少爷小姐在此地放风筝,苏靖荷走近时,苏正的风筝放得许高,得意朝苏靖荷道:“三姐快来瞧,我可厉害了。”
苏靖荷笑笑,可笑容还没挂多久,便是僵住,她赶紧喊道:“小心!”
可惜还是晚了些,这孩子因为回头和苏靖荷说话,没瞧见身侧的小坡,整个人摔在地上,四仰八叉的,很是好笑。
兰英赶紧上前将人扶起,大惊朝苏靖荷道:“糟了,小爷牙磕掉,膝盖也破了,流着血呢。”
膝盖倒不在意,苏正捂着嘴巴,哭得很是伤心,苏靖荷只得安慰着:“没事,以后还会换牙,不丑。”
苏正这才止住了哭声,这孩子倒很在乎长相。苏靖荷转头吩咐着:“赶紧扶少爷去马车里,可带了金疮药?”
沉香摇头:“怕是没有,还好离长街不远,奴婢知道那里有个医馆。”
“行,你赶紧去买瓶药膏回来。”
苏正本来不肯走,还没玩得尽兴,但想着牙齿没了,如今这幅丑模样,确实不敢再待在人群了,便乖乖听话。
兰英她们几个丫头扶着苏正回去时,苏靖荷嘱咐了句:“你们在车上等等我,河边的黄槐开得正旺,我去摘一点回去。”
“姑娘一个人?”兰英担心问着。
苏靖荷笑笑:“不是还有紫罗跟着么,我很快回来。”
黄槐长在清池西面,最是人迹稀少。一整排黄槐挨着河边生长,黄槐树下僻静无人,却是落花满地,金黄一片。
苏靖荷从腰间取下香囊,里头装着生辰那日从荣华院的榕树下取出的两朵黄槐花,香味早散了许多,即便放在鼻翼下,也嗅不出香味了。
蹲下身,满地黄槐落花,苏靖荷精心挑选了许久,终于等香囊满满鼓了起来,她才系上,淡淡的黄槐香味慢慢散出,很是满意。
回身,紫罗却不见人影,苏靖荷蹙眉,四下张望,这丫头什么时候无声无息走开了。
突地,身后传来动响,苏家回头,便看见远处冲来一只大黄狗,汪汪直叫,吓人得很,这时,苏靖荷总算体会了如意每次被‘彤彤’追赶时的心情。
因为心急害怕,苏靖荷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想跑开躲避,却一头栽进池水里。那一瞬,她不得不笑命运的相似,又一年中秋,她还是落水。
愈来愈往下沉,池水没过胸口,没过颈脖,她努力拍打水花,想让自己脑袋能够浮出,然而除了她的拍水声,四周便只剩下寂静,等到池水不停往鼻子、嘴巴里面涌入,脑袋也渐渐沉了下去,窒息的感觉愈来愈甚,慢慢,她摆动双脚,有节奏划开池水,双手也跟着慢慢拨动,而后整个人渐渐从水下往上浮起,再慢慢游至池边,爬上。
在池中呛了些水,苏靖荷一上岸便是打了个喷嚏,甩了甩头发,再看浑身湿漉,裙摆紧紧贴合在身上,这样走出去,难免让人笑话,便想起不远处苏牧的小宅院。
清池东面热闹非凡,转过西面却极少人,若不是中秋,兴许一路上还会遇上两三路人,而今日大家都去醉云楼下热闹,让她一路上回到苏牧宅院,都没有撞见人。
敲门,开门的老妇一眼认出了苏靖荷,见她狼狈的模样,赶紧迎了进去。因为苏靖荷上回来这里住了一夜,老妇之后便一直有备几件合身的女装,如今换上正好。
而紧扣的门外,有人从墙角转出,将宅院牢牢记在心上,才转身匆匆离去。
拒绝了老妇的挽留,苏靖荷很快回到马车上,耽误了很久,沉香药膏都买来给苏正涂抹好了,看见苏靖荷发间有些湿漉,诧异问着:“姑娘这是怎么了?”
还不等苏靖荷回话,紫罗扑通一声跪地,磕头说着:“姑娘这是去了哪里,奴婢都快吓死了,是奴婢该死,不该随意离开。”
苏靖荷只瞥了她一眼,问着:“倒该是我问你去了哪里吧。”
紫罗低了头,带着哭腔,道:“刚才奴婢远远看见个人影,像极了奴婢本要嫁的男人,奴婢……一时激动就追过去瞧了。”
“哦?可是?”苏靖荷挑眉问着,大家都知道紫罗家里本来给她说了门亲事,送她嫁过去后,男人却失踪了,可嫁都嫁了,娘家不让她再回去,一个人从夫家逃出,流离时碰上了奶娘回京的马车。
紫罗失望摇头:“只是相像而已。”
“那便别想了,回府去吧。”
☆、第65章 银镯
“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书房里,苏正手捧《论语》,读得困顿时,忍不住垂下眼睑,头一点一点往下掉。手背突地挨了一鞭,疼得他一个激灵,瞬间坐正了身子,继续读着:“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
这番快速的反应,可见已经历了多次。苏正一边读着,一边偷偷用余光撇向苏靖荷,见她专注于手中的游记,看得尤为认真,那刚刚又是怎么发现他偷了懒?
“不肯用心?让沉香带你去赵姨娘园子里玩耍,那里自由得多。”
苏靖荷闲闲说了句,苏正却是脸色大变,再不敢分心,捧着书的手拉进了几分,读得格外用心。
“外头就听见咱们小爷的读书声,还是三姑娘有办法,能让五爷静下来读书。”秦姨娘说笑着走进,府里上下谁人不知五爷最是贪玩,一看书就犯困,当初连孙姨娘都没法子。到了荣华院,本还以为会将院子掀个底朝天,哪想得到孙猴子变成了小唐僧,乖巧得很。
“什么风把秦姨娘吹来了。”
苏靖荷站起身,见苏正并没有因为来人而分心,继续认真在看书,忍俊不禁,这孩子当真被刚才的话吓着了。
“来看看姑娘,也瞧瞧五爷,怕他在姑娘这里闹腾了。”秦姨娘走近几步,瞧着五爷用心,也是欢喜,继续道:“姑娘一边张罗着府上大小事情,本就劳累,如今还得照看着小少爷,怕忙不过来呢。我昨儿和老爷提过,还是让小少爷跟着我,一来我院子里清闲,五爷过来,还能互相做个伴儿。”
“不要!”秦姨娘这话可把苏正吓坏了,立刻拽住苏靖荷的长袖,乞求看着她。
苏靖荷给了个安慰的眼神,却换得苏正全心的信任,而后继续乖巧看书,不再多言。
“老祖宗身体不好,秦姨娘还得在暖心院伺候,怕更忙不过来。”苏靖荷说着。
秦姨娘笑却是道:“姑娘不必担心,且不说这一个月老祖宗身体好了许多,再者,三太太和五姑娘不是明儿就回府了么,三太太素来心细,多年来也将老祖宗照顾得很好,有她在,肯定比我周全。”
苏靖荷恍悟,喃喃道:“明儿就要回来了......”
这神情着实奇怪,秦姨娘一时拿捏不住姑娘心思,只得继续劝着:“等五姑娘回府,怕又会生出不少事情,姨娘也是担心三姑娘,当初五姑娘离京时,对三姑娘您满心的怨愤,这回她回来,姑娘可不能掉以轻心了。”
“姨娘不必忧虑,五妹可不是胡搅蛮缠的,况且有三婶在,这大半年在外,应该改了不少性子。”
“改不改我们可不知道,但府上人多了,总不会清闲的,现在姑娘还能坐在陪五爷读读书,之前怕没这个时间了,特别入冬后,姑娘身子也弱,禁不起五爷的折腾,不如就让五爷跟着我身边,姑娘您也轻松。”
苏靖荷抬眼看了看秦姨娘,她的心思明白得很,秦姨娘膝下无子,如今正好的机会,孙姨娘再出来是不可能了,赵姨娘又有三爷,她若把五爷带在身边,日后就算没有自己的孩子,也不会无依。
可,她凭什么有依靠!
“秦姨娘若想将正儿接过去,不必拐了弯儿和我说这么多,索性去找父亲,父亲的吩咐我也不敢违逆。若和我商量,我自然是不同意的”说完又嘱咐着沉香:“五爷读书要静心,你送了秦姨娘先回去。”
明显逐客,秦姨娘眉头微微蹙气,却是无可奈何,要是能说得动老爷,她又何须跑这一趟,如今这安国公府,真要成了三姑娘的一言堂了。可惜,她却也得意不了多久了!
秦姨娘狠狠一眼,而后转身离去,苏正却是悠悠一句:“巧言令色,鲜矣仁!”
一旁的兰英都忍不住笑出:“咱们小爷这一个月读书颇有成效呢。”
苏靖荷也是笑笑,而后走近窗外,外头枯叶已经全落,风吹着枯枝,呼呼作响,眨眼,又是冬季,难怪愈来愈冷了。
“让人准备着,明日我要出城亲自迎了小婶娘和五妹妹。”
簌簌冷风扑面,苏靖荷裹了厚重披风,她独自站在东城门边的酒馆三楼,倚栏而望。今日东城门封闭,不让进出,是以城门里的长街上并没有人。
天愈来愈阴沉,沉香从楼下走上来,提醒着:“怕是要落雨了,姑娘还等吗?”
“等。”苏靖荷干脆回了一句,沉香便不再多言,退开一边。
许久,终是听见马蹄声声,越来越近,等到庆王第一个从东城门穿过,进入视线,沉香忍不住惊呼:”回来了!“
苏靖荷却是抿着唇,低头看着渐渐从城门下走出的士兵,神色严肃。
“瞧咱们二爷,英气逼人,果真换了军装便不一样了。”沉香忍不住赞叹着,她本一直不大喜欢自家姑娘和二爷走得太近,可如今二爷立了功回京,便不一样了。
苏靖荷一直没有说话,越来越多的士兵从眼底经过,渐行渐远,她仰头灌了一口烈酒,**呛喉,忍不住咳出声响,那声音随即掩盖在士兵的步伐中,却偏巧,庆王突然回头,往高楼望去,他在队伍最前面,已走出了许远,应是不能看清高楼上的面容。
可那灼热眼神,苏靖荷却能清楚感知,仿佛透过许远的距离,他看见了她,她也看见了他。
只一瞬,庆王又回过头,继续策马前行,队伍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长街。苏靖荷抬手,将剩下的半壶酒从高楼上倒下,酒水顺势落在空旷的地面,捡起微微水花,直到最后一滴。
“回去吧。”苏靖荷将酒瓶抛开,转而下楼,沉香亦步亦趋跟着,她能感觉到自家姑娘此时心情的起伏,胡兰山匪全灭,于京城百姓而言,不过一桩不痛不痒的消息,最多,再知道庆王何等英勇罢了,于姑娘而言,却是心中大仇得报,心愿了却......
等回到府上,时间有些晚了,三太太和五姑娘已经住进西院,苏靖荷身为晚辈,自然该去请安问候。
“还真是稀奇,一大早三姑娘就出府去,说是要亲自接了三太太和五姑娘回府,如今倒好,你们都回来了,三姑娘却不见人影,怕是借着这个当口,私会谢家三爷去了吧。”
秦姨娘笑说着,她知道苏菀喜欢谢玉,故意挑起苏菀的火气,见她咬着唇不悦的模样,秦姨娘心中欢喜,谢韵琴却成熟得多,安抚了女儿,才道:“三姑娘怕是路上耽搁了,还是派人出去探探,别出了什么事情才好。”
“谢婶娘挂心,靖荷倒没出什么事情,只是太过大意了,竟错过了婶娘和妹妹。”苏靖荷边说着走近,作揖陪了不是,换来的却是苏菀狠狠剜了一眼,苏菀的性情,怕是婶娘怎么教导,都没法掩住情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