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看来,这一切都是徐怀与淮王赵观的阴谋,他们彻头彻尾、毫无防备的落入彀中,再说什么还有用吗?
徐怀又从袖囊中取出真正的密诏,朝周鹤、胡楷、朱沆以及武威郡王赵翼拱手说道:
“陛下密诏在此,请周相、枢密、武威郡王、朱公验对!”
缨云公主及诸妃在垂拱殿听诏,淮王在枢密院听诏,政事堂这边诸大臣以周鹤、胡楷及武威郡王赵翼为首——除了他们三人之外,徐怀又将朱沆带上,将密诏先交到朱沆手上。
太他娘心惊肉跳了,周鹤脑袋都有些卡壳,胸口也刺激得一阵阵绞痛,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周相,你看这密诏有没有什么问题?”
胡楷与武威郡王从朱沆手里先接过密诏,看过之后又递给发愣的周鹤,轻声催促他道。
周鹤这才惊醒过来,接过密诏快速看过一遍。
“……楚山可好?又是一年未见,甚是相念。虽说早知饮酒伤身,然襄阳即位以来,夙夜难寝,唯酒后可得酣睡一二,稍解疲乏,即便时常告诫自己,却难戒禁,你在这事上断不可学我。闻听虏王遇刺之事,喜极乐极,召集群臣大宴,想着痛饮一番才加以节制,却不想凌晨醉醒头痛欲裂、呕吐不止,四肢麻痹。惟恐恶疾难愈,而内忧外患未除,特写此诏予你。皇子年幼、皇弟多思、士臣顽固、将卒刚勇略缺、胡虏有如豺豹窥伺,我心忧外戚郑氏……”
这是真正的密诏,但在韩圭的坚持下,略作涂改。
特别是将最后两句间的“也”涂去,使之连贯成一句,以便建继帝生命垂危之际心忧郑氏的圣意更加彰显出来。
这封密诏原本就字迹潦草、有多处涂改,乃是建继帝重病挣扎草就,只要不随意添加字句,随手涂去一两字,根本就算不上破绽;而真正见过密诏所书的缨云公主,也必然会加以谅解。
汪伯潜、顾藩这两天情绪变化,可要比周鹤、胡楷他们还要剧烈得多。
这一刻,他们都难以置信眼前这一切是真的。
这一切是靖胜侯与淮王秘密定下的计谋,目的就是要郑怀忠、郑聪父子入彀?
淮王为什么要瞒着他们,难道他们还不值得淮王信任吗?
汪伯潜、顾藩内心忍不住有些失落起来,但是回想淮王这几天的表现,绝不像是在演戏,再者就算是要诛除郑氏,难道不是淮王先登基即位最为稳妥?
到时候淮王登基即位,再收拾郑氏不是易如反掌之事,何须此时行险诱郑家父子入彀?
汪伯潜、顾藩两人一时也都糊涂起来,想着现在偷偷派人赶去给淮王通风报信,但又怕有什么他们窥不透的阴谋,又或者其他什么状况,只能强忍住内心的冲动,不作声。
虽说政事堂留存诸玺印样张,但这个节骨眼上,想要诸大臣信服,最好还是直接拿玺印对验为好——周鹤也不知道有没有验看密诏的必要,有些不确认的看向胡楷、朱沆二人问道:
“请缨云公主与司玺官拿皇帝玉玺过来对验?”
“那就请缨云公主与司玺官拿玺印过来。”胡楷沉声说道。
胡楷脸色沉毅的看了徐怀一眼,大体能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淮王此时敢不敢现在就直接到政事堂来,当下只能省过淮王不提,决定先把密诏的事情确定下来再说其他。
政事堂就在宫城南门外,一盏茶的工夫过后,缨云公主、乔继恩与司玺官捧着玺盒在一队宿卫禁军的护卫下,气喘吁吁赶来政事堂。
“确是父皇所书密诏,诸相请比验玺印……”看到郑怀忠、郑聪父子已束手就擒,缨云公主接过密诏,说着话,从司玺官手里打开印匣,将皇帝之玺取出来,交给周鹤等人比验。
周鹤、胡楷、朱沆及武威郡王赵翼等人先比验玺印,然后着高纯年、汪伯潜、顾藩、晋庄成、钱择瑞等大臣轮次上前验看。
接下来众人又拿淮南东路制置司及郑怀忠留存于政事堂的官印、签押等样张,验对郑怀忠落在徐怀手里的手札。
“徐怀身居楚山,刚接到陛下密诏,亦是百思不得其解,只得赶来建邺面圣,却不想未能得到陛下只言片语教诲,郑氏勃勃野心便彰显无遗,”徐怀朝周鹤、胡楷、朱沆及武威郡王赵翼拱手说道,“郑怀忠阴谋败露,与其子郑聪亦已束手就擒,我率兵马久居政事堂不合朝堂规制,此时诸事还需诸公请淮王殿下一并定度……”
周鹤满心狐疑的打量了徐怀两眼,又朝胡楷、朱沆看过去。
他现在彻底糊涂了,特别是现在政事堂里里外外都还在楚山虎贲看守之下,他当然害怕说错半句话,就会落下跟郑家父子一样的下场。
犹豫了片晌,他决定今天不作任何的表态,一切先看胡楷、朱沆二人会如何处置——徐怀要收敛锋芒,但有什么野心也一定会在这一刻表露出来,王番可能还要避一下嫌,那朱沆就是楚山最好的代言人。
当然,周鹤也怀疑昨日徐怀与胡楷在福宁宫的那一幕乃是演戏。
胡楷也有所犹豫,拿不准徐怀到底在想什么。
朱沆径直说道:“徐怀,你留一小队兵马看管郑家父子即可,其他兵马都先退往大梁门暂歇,其他有什么事待我们请淮王殿下过来商议再作定度——”
很显然,选锋军精锐都留在政事堂附近,淮王赵观必然不敢到政事堂来。
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楚山留在少量人马看管住郑家父子,徐怀先率选锋军骁骑退到大梁门附近的府军营舍里暂歇,由淮王府甲卒接管政事堂左右的侍卫,才能叫事情顺利而快速的往下推进下去。
众人又是一阵迷糊,心想要是一切都是楚山与淮王府密谋,此时径直请淮王出面主持大局即可,徐怀没有必要收敛锋芒暂退下去。
不过见朱沆站出来主持,众人都选择附从,反正在徐怀真正率兵马撤出建邺城之前,他们不会随意表态就是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嗣皇帝
选锋军骁骑替换政事堂(中书门下省)侍卫,在徐怀进入宣读遗诏时,赵观也在淮王府侍卫兵马的簇拥下赶到枢密院听诏。
政事堂与枢密院乃是大越中枢所在,不仅耸立于御道两侧建筑弘大,与皇宫前殿也就相隔一条宫墙。
心里已经做好最坏打算的淮王赵观坐在枢密院的衙堂之中,虽说秋意未浓,天气也只是稍有凉意,赵观却禁不住浑身颤抖,叫人点了火盆在堂前,才稍稍好一些。
“殿下,大喜,大喜!”
汪伯潜、顾藩联袂赶到枢密院,还没有等走见衙堂,在院子里就抑不住兴奋的大叫起来。
淮王赵观此时正心神恍惚,没有听清楚汪伯潜、顾藩说什么,见他们极其夸张的手舞足蹈大喊大叫,还以为郑怀忠与徐怀派兵马攻打过来,急忙抽出腰刀,挥剁在桌案上,朝左右大叫:“诸将守住枢密院,杀退叛军,个个都有重赏……”
“殿下,错了,错了,”汪伯潜、顾藩跌跌撞撞走进衙堂,连忙七嘴八舌将刚刚政事堂所发生的一切,告诉淮王赵观,“没有叛军,没有叛军,是郑怀忠、郑聪暗谋擅行废立之事,却被靖胜侯徐怀识破,此时已经将郑怀忠、郑聪父子擒下关押在政事堂,请殿下过去主持大局!”
“不会是有什么圈套等我入彀吧?”淮王赵观好不容易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仍然不相信这一切,狐疑的打量汪伯潜、顾藩二人,怀疑他们二人已经被收买。
“殿下事前没有与那靖胜侯商议好?”汪伯潜、顾藩到这时候也都是晕头转向的,太多的反转交叠在一起,想到这茬问道。
“……”淮王赵观摇头否认他与徐怀有什么交易,警惕的盯着汪伯潜、顾藩的眼睛,问道,“密诏何在,确是皇兄驾崩之前就对郑怀忠、郑聪父子有所警惕?”
“密诏此时在周相手里,缨云公主看过了,也比对过皇帝之玺,确实是陛下病中手书,”汪伯潜说道,“此时除了楚山一小队精锐看管郑怀忠、郑聪父子外,靖胜侯已率大军退出政事堂,前往大梁门外的府军营舍暂歇,周相、胡相、朱沆相公以及武威郡王都请殿下率侍卫兵马前往政事堂主持大局!”
“我不去政事堂,让他们都来枢密院!”淮王赵观断然说道。
他已经将枢密院里里外外看过好几遍,淮王府甲卒也全面接管枢密院的侍卫事,至少确保枢密院每个角落里都不可能有刺客藏下,但政事堂能确保这点吗?
汪伯潜、顾藩想想也是,枢密院与政事堂并称东西二府,什么大事只能在政事堂定度,而不能移到枢密院?
……
……
“密诏送抵楚山,徐侯从密诏里看出陛下对郑氏有所忧虑,但就算赵范当时匆忙赶到舞阳相见,徐侯也没有多想什么,以为时局动荡,人心不稳乃是寻常事。徐侯又一心牵挂着陛下的病情,昼夜驰来建邺觐见,却不想觐见之时陛下竟撒手人寰。徐侯昨日悲痛难以自已,回到龙藏浦河口庄园为陛下守夜,没想到郑怀忠竟然包藏祸心深夜潜至河口,胆大妄为蛊惑徐侯对殿下不利,徐侯这时候才彻底明白陛下留下密诏的用意,遂将计就计虚与委蛇,”
浑身上下被搜查过四五遍,甚至连羞耻之处都没有被放过的韩圭,此时站在枢密院衙堂之中,对淮王赵观、周鹤、胡楷以及朱沆、汪伯潜、顾藩等人叙述设计诱郑氏父子入彀的前因后果,
“事出突然,而郑怀忠、郑聪父子多疑成性,徐侯担心消息走漏,不敢提前知会殿下与诸相,执意要求统兵进城,以安郑氏父子之心,还请殿下与诸相明察……”
不管别人信不信,韩圭此时所言乃楚山后续将咬牙坚持下去的说辞,反正断不会承认徐怀从楚山出发之时就已经决定引诱郑怀忠、郑聪父子入彀。
“徐侯实乃大越忠良、大越干城,皇兄没有信错他!”淮王赵观拍股赞道。
且不论韩圭的话有几分可信,也不论这两天他有多恨徐怀,但楚山选锋军在将郑怀忠、郑聪父子交给淮王府侍卫看押之后,已经全部退到大梁门附近的府军营舍落脚,是确凿无疑的事实。
徐怀拿出来的密诏没有半点涉及到换嫡,也是确凿无疑的事实——这也意味着淮王赵观作为皇太弟登基即位,才是唯一合乎规制的选择。
而这封得到内外确认过的遗诏,也已经转交到淮王赵观他手里,这也是确凿无疑的事实。
周鹤、胡楷、朱沆及武威郡王赵翼统领群臣赶来枢密院,请淮王赵观以嗣皇帝的身份主持大丧,并率领群臣诰告天下大丧之事,也是确凿无疑的事实。
此外,刘师望依制奏请辞去皇城司提举之职,请淮王赵观另任嫡系亲信担任此职——皇城司控制皇城进出、宿卫以及察举臣民,名义上隶属于枢密院,但皇城司提举等职,皆由皇帝直接任命。
先帝驾崩,由嗣皇帝在即位前后任命新的人选,也是大越立朝以来惯例。
淮王赵观虽说猜不透徐怀为何会做这样的选择,很多细枝末节及微妙也无法静下心去仔细思量,但在这么多确凿无疑的事实面前,他除了拼命夸赞徐怀,还能说什么?
难不成他在这么多王公大臣面前,质疑徐怀居心叵测、别有所图吗?
至于徐怀是不是早就有意诱郑家父子入彀,还是在建继帝驾崩后郑怀忠找上门来临时将计就计,这重要吗?
难不成他登基之后,就不想剪除郑氏父子吗?
徐怀现在提前帮他将这事做了,他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待狠狠夸赞过徐怀及楚山众人一番后,周鹤、顾藩等人也不失时机请淮王赵观即刻主持诏告之事,以便天下臣民能早一刻为建继帝志哀。
他们这也是想着先将嗣皇帝的名份定下来,省得夜长梦多。
淮王赵观这时候也不再搞推却、劝进之事,半个时辰之内在将颁传诸路监司的大丧诏文准备齐妥之后,即分派驿骑信使持诏函出京驰往各方报信,同时也在建邺各处张贴诏文。
名分之事定下来,淮王赵观也就不想表现得太迫不及待,同时也是为安周鹤、高纯年等人之心,坚决不允刘师望此时交卸提举皇城司的差遣,最后在周鹤、胡楷、朱沆等人的再三劝说下,才勉强使得淮王府左右卫都指挥使苏直、葛儋兼领皇城司勾当公事,与刘师望共同执掌皇城宫禁等事。
选锋军千余骁骑也在王举、郭君判、乌敕海等人的率领下于日落之前出大梁门,回驻到龙藏浦河口,徐怀则在韩圭的陪同下,前往淮王府觐见嗣皇帝赵观。
赵观不愿此时入住皇宫,坚持照旧住在淮王府与诸臣商议大丧及军机之事,淮王府也就临时成为大越新的中枢所在——淮王府这边也将前宅庭院腾出来,供周鹤、胡楷率领诸大臣入驻署理公务。
虽说徐怀有御带器械之衔,淮王也特别吩咐徐怀可以佩刀入见,但徐怀在前宅除了解下佩刀,还坚持淮王府宫侍搜检其身,之后才与奉命相迎的胡楷等人往淮王赵观日常署理公务的明德殿走去。
“拥立淮王登基,完全可以徐徐图郑氏也,何故要设计诱其入彀?你应该知道这事瞒不了多久,殿下与诸臣就会想明白过来。”走进甬道,胡楷回头看了一眼,见除了长子胡致元外,其他陪同人员都落在后,再也忍不住的出声问道。
胡楷当然不会相信这一切都是徐怀今天凌晨见到郑怀忠才将计就计,也相信赵观、汪伯潜、顾藩以及诸大臣心绪平静下来,日后也必然能琢磨出意味来。
他想不明白徐怀为何要如此迫切的轻举妄动,这事最终只会陷楚山自身于不义。
徐怀抬头看了高墙之上高悬的圆月,淡淡说道:“说其他已没有意义,胡公最好早早思谋离朝之策!”
“……”胡楷愣怔的看向徐怀,却见徐怀似乎完全没有跟他说过话一般,径直往甬道另一端走去。
胡楷随后加快步伐跟了上去。
胡致元却完全蒙了,一时间不明白徐怀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淮王不值得期待,才劝他父亲不要留在中枢?问题是,淮王不值期待,徐怀为何要设计引郑氏入彀助淮王即位?
韩圭将胡楷、胡致元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心里微微一叹,想到徐怀对他说过的话:
两个都是猪队伍,而偏偏抵御胡虏最为重要的淮南防线却分别掌握这两个猪队伍手里——建继帝当初这么安排,不过是为了使郑氏与淮王府相互制衡,从而能更好的掌握,却没想到他在淮南大捷过后仅一年时间身体就垮掉。
说到底还是天不假年。
为了避免两个猪队伍在淮南防线上先自先残杀起来,徐怀只能丢弃自己的声名,先诛除其一。
现在郑氏已除,淮王登基已成定局,整个淮南接下来都将变成新帝的基本盘,唯有如此才能全力抵挡住赤扈人的东路攻势……
第二百二十八章 献策
“臣徐怀叩见殿下!臣生性鲁莽,未得殿下许可,擅领兵马进城惊扰诸公,还请殿下赐罪!”
徐怀以觐见嗣皇帝之礼,走进明德殿恭恭敬敬的施行叩拜大礼。
“徐侯乃奉皇兄遗命行事,何罪之有?快快请起,快快请上座……”
赵观此时都恨不得给郑家父子钉上谋逆篡位的罪名,彻彻底底的铲除这一威胁,哪里会责怪徐怀?走过来挽住徐怀的胳膊,热切的搀扶他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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