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条水系,特别是主源于伏牛山东北麓的汝水,从西往东再折往东南的流向,基本上勾勒出淮上防线的大体轮廓。
河洛行营驻守的襄城,位于汝水上游北岸;左骁胜军刘衍所部驻守汝水上游南岸的叶县、舞阳;舞阳以东,召陵、西平、上蔡三城,都位于汝水南岸,乃是右骁胜军杨麟所部防区;上蔡南部的确山、东南的新蔡,属于天雄军即楚山行营的防线;而淮川位于汝水入淮口,乃刘献率宣威军主力驻守。
理论上,这一防线应有一军统揽守御之事。
奈何左右骁胜军、天雄军以及宣威军都没有足够的实力守御汝水,也没有一人能有足够的威望,将左右骁胜军、天雄军及宣威军节制于一人之帐前听用。
淅淅沥沥的雨水,自晨时就下个不停,杨麟站在古渡前的风雨亭中,眺望不远的浩荡河水出神。
一艘排桨战船顶着汹涌的波浪,从北岸驶来,三名骑士站在战船上,紧紧牵住身边的战马。
排桨战船仅有三丈余长,两侧各架有六只长桨破浪划水,所剩空间很有限,三名骑士牵战马上船已有几分拥挤,这时候风浪又大,水流湍急,马匹稍稍受惊,就可能船覆人亡。
披雨蓑站在南岸雨中的百余骑兵,看到这一幕,也暗暗为渡河的骑士捏一把汗,所幸很快顺利靠上渡口已经被水淹没的码头,三名骑士牵马下船,涉水往风雨亭这边赶来。
“他妈妈的,这鬼天气真是邪门,商水境内滴雨未落,临汝水却如瓢泼——”髯须骑士走到风雨亭前,将水淋淋的雨蓑解下,里面的衣甲也基本湿透了,但此时节天气炎热起来,除了衣甲裹身上妨碍走动外,也没有其他什么不便,从侍卫手里接过汗巾,将脸上的水渍擦去,才跟杨麟拱手行礼,说道,
“将军,岳海楼那厮确是已到陈州——除开许州敌军主力转往陈州,还有大量兵马经鄢陵等地往南转移,看来他们真的要在汝水两岸大动干戈了。楚山那边怎么说?”
“派人去楚山报过信了,楚山以为此时汝颍水势极大,岳海楼要兴兵越过颍水、汝水南下,也要等到汛季过去!”杨麟身旁一名青衣文吏接过话荐说道。
“汝、蔡入夏虽然暴雨频繁,但雨季也短,指不定哪天就过去了。岳海楼在许州就强征一批舟船,一旦颍河水势平援,其部渡水南下也快!”髯须汉子蹙着眉头问道,“宣威军那边呢?”
汝水、颍水发源于伏牛山、嵩山东部山岭之间。
伏牛山、嵩山东部多雄山崇峻,入夏之后暴雨极频,使得汝水、颍水虽然仅是淮河北岸的支流,但入夏之后的水患,却要比淮河上游正源要严重、频繁得多。
不过汝、颍两水的汛期除了汛季短之外,上游地形落差大,水泄极快,上游山区没有暴雨,河流很快就会恢复平静,利于大军渡河南下!
“刘经略麾下诸将,却颇有跃跃欲试之志,倘若他们能从淮川出兵,北进沈丘、泰和,却是能牵制陈州之敌!”青衣文士说道。
“岳海楼此厮所部皆降兵降将,倘若宣武军从淮川北上牵制一部分敌军,我们完全可以联手刘衍,进入汝水北岸狠狠打他娘的!”髯须汉子锤拳说道。
赤扈人两次南侵,最终汴梁可以说是不战而陷,十数万京畿禁军几乎没有发生什么作用,而京畿禁军一直以来也有冗兵、上下贪鄙、军纪涣散等的弊端,但京畿禁军并非完全不能战,也并非完全就没有善战武勇之将。
事实上,大越立朝以来,一直都极注重京畿禁军的检选。
京畿禁军不仅每隔三五年,会将军中的老弱病残淘汰到厢军之中,从诸驻泊禁军严格挑选健锐补足缺额,保证全军有着较高素质的兵卒外,还极注重从边州选拔有作战经验的将领。
杨麟、韩时良等人都是出身西军,且战功卓著,才调到中枢三衙任将。
杨麟在京畿禁军任都指挥使,麾下指挥使、都将,也差不多超过半数,要么是从边州选拔、立有战功的军将武吏,要么就是从小受到良好军事教育、武艺过人的将门子弟。
而杨麟其人调入京中,除了个人没有沾染诸多不良风气,严格约束子侄外,治理其部也军纪严明、操练不辍。
也因此胡楷调任蔡州防御使时,才将杨麟所部从京畿调出。
杨麟率部随胡楷到蔡州之后,就紧急征募乡兵寨勇扩编兵马,除开日常操练不辍,兵甲军械齐备外,赤扈人第一次南侵时,蔡州军也积极进入许州北部、东部地区,积极牵制敌军,也打了不少遭遇战。
更是有一部人马在杨麟长子杨祁业的率领下,参与巩县守御、驰援沁水、奔袭太原等战,立下卓越功勋。
当然了,两年多来蔡州军所立战绩远不及楚山那么耀眼,迄今整编成右骁胜军,势头又被天雄军(楚山)完全遮盖,诸将也甚为遗憾就是了。
面前岳海楼所率伪楚军主力从许州东进雄踞颖水中游的陈州,大有渡过颍水、汝水,直入汝水南岸之势,右骁胜军诸将也有些跃跃欲试,甚至更愿意联手左骁胜军刘衍部及宣威军刘献所部,在汝水与颍水之间的斜长区域,与随时可能南下的伪楚军打上一场。
岳海楼当年在西军也非普通人物,但不管怎么说,其麾下所统领的数万兵马,绝大多数都是从河东、河北以及河淮等地所收编的降军,甚至有近一半都是汴梁陷落后所投降的京畿禁军。
右骁胜军诸将可不觉得对岳海楼所率伪楚军有避战的必要,他们还丢不起这脸;他们甚至都不希望楚山参战,以免又叫楚山夺得所有的风头……
……
……
陈州守军不战而降,城墙形制完好,岳海楼站在城墙之上,眺望入夏后浩浩荡荡的颖河。
颖水西出嵩山东南岭,经许州东下,于陈州北接从荥阳而来的浪荡水,折向东南,于颍上境内而入淮河。
浪荡水又名濉水,春秋时魏国于荥阳开渠,引黄河之水南下。
此渠古名鸿沟,又名浪荡渠。
自此淮河通过颍水、浪荡水与黄河相通,自凿通之日,便是中原最为重要的漕运河道,隋唐之时最为鼎盛。
大越定都于汴梁,颍水-浪荡水的地位才被汴水超越,但也一直以来是东南财赋北上汴梁、西进洛陕的重要支路。
陈州于浪荡水交会颍水之处建城,战略地位自然突出。
赤扈大军南下以来,岳海楼立功最著,受命出任大楚王国枢密使,统领汴梁兵马。
陈州位居颍水之中,待浪荡渠修缮复通之后,可通往郑州荥阳,又能经通济渠西段进汴梁;渡过颍水,则南入蔡州,而沿颖水入淮河,则可以东击寿春。
攻得汴梁之后,二皇子镇南王兀鲁烈最初是希望从襄城、虎牢、平陆三路发起攻势,以雷霆之势攻陷洛阳。
四月中下旬,曹师雄、萧干率先进逼平陆、虎牢城下,发现郑怀忠所部兵马守御平陆、虎牢意志颇为坚决,非短时间能够攻下。
岳海楼他也不想冒着侧翼暴露的危险,强攻襄城,同时他希望能有更大的作为,遂上书兀鲁烈,请求弃襄城不攻,率师移驻陈州。
景王赵湍在襄阳登基,而率部奔袭太原,杀得岚忻并代等地一塌糊涂的楚山兵马,也彻底引起赤扈人的重点关注。
镇南王兀鲁烈最终同意岳海楼的请求,使之兼领陈州、许州、颍州节度使,以陈州为基地,防止残越在汝水以南地区建立坚固的防线……
第四卷 河淮
第一章 七寸
陈州城外,细雨濛濛,一队骑兵身着雨蓑驰来,至城门楼前勒住,居首之人抬头看过来,竹笠下露出一张削瘦如刀削斧刻般的狭长疤脸。
“仲长卿,你总算回来了!”岳海楼站在垛墙后,振声说道,“项城距此不过五十余里,却等你数日才到,见你一面真难啊!”
仲长卿进城后便下马登上城楼,给岳海楼及他身旁冯世兆、孟介等将行礼,说道:“枢帅遣使至项城,长卿其时在桐柏山,赶回项城得知殿帅相召,没敢歇一口气,便来陈州相见。”
“你去了桐柏山?”岳海楼浓眉微微蹙起,问道,“可有见到什么故人?”
“长卿家破人亡,起兵灭不义之族,之后流于岚州,幸得枢帅提携,桐柏山里哪有什么故人?”仲长卿苦笑道,“而夜叉狐治桐柏山,疑心极重,我手下几个儿郎,乡音都没变化,想假充乡人混进去刺探情报,却不想桐柏山早将当初流充边州的兵卒名录整理出来,若非见机快,恐怕都被楚山兵马捉住了……”
“桐柏山里如此森严?”冯世兆问道。
岳海楼在西军任将,与郑怀忠交恶,有小校违背军纪,岳海楼亲自罚以鞭刑,却不想下手太狠,将小校当场鞭杀,郑怀忠怂恿小校家眷进京告御状,并捏造诸多名目加以构陷,致岳海楼削职为民。
其后岳海楼便托庇蔡府,一方面为蔡铤整顿私兵,一方面图谋复出。
冯世兆、孟介等人多为西军武将军吏,因犯事难以再在西军立足,或在西军苦无出头之日,被岳海楼为蔡铤招揽进蔡府任为私将。
大越第一次北征伐燕溃灭,岳海楼行刺葛伯奕嫁祸徐怀事败,蔡元攸想杀岳海楼灭口,并将战败之责都推卸到岳海楼头上,以保蔡家权势;岳海楼愤而反投赤扈,冯世兆、孟介等百余人也都追随左右。
赤扈于大同悍起战衅,以摧枯拉朽之势尽歼骁胜、宣武两军主力,岳海楼因功得授行军千户,率冯世兆、孟介、蒋昭德诸将收编应州汉军。
也正因为有冯世兆、孟介、蒋昭德等百余能征善战的嫡系亲信相随,应州汉军在收编之后,很快就具备不弱于曹氏兄弟所部的战斗力。
岳海楼率部随赤扈大军破雁门关南下,仲长卿、高祥忠二人其时在忻州兵马都监司任闲差,随守将阴超投降。
桐柏山匪乱,岳海楼虽然没有亲至,但为查明重重迷雾之下的真相,除了郑恢、董其锋等人所留手书外,岳海楼对桐柏山众人崛起前后的行迹,安排人手作了详尽的调查。
这不仅令岳海楼最早窥破桐柏山众人与靖胜军及王孝成之间的联系,还叫他对桐柏山诸寨联军将领有极深的了解,知道仲长卿实有过人之处。
仲长卿除武技高超,还善治军用兵,谋断也在常人之上。
桐柏山诸匪联军极盛时,发展到两万余众,仲长卿可以说是除陈子箫之外的第二人。
郑恢未死之前,对仲长卿也极欣赏。
事实证明陈子箫的牛逼另有缘故,仲长卿才是桐柏山诸匪第一人,潘成虎、郭君判二人要不是仗着投靠徐怀的便宜,还是不如仲长卿。
岳海楼早就认定桐柏山众人将是他这辈子最为难缠的劲敌,当然是第一时间将桐柏山悍匪出身的仲长卿、高祥忠两员降将收到麾下,甚至助他们二人从降军俘卒之中招揽旧部以为嫡系,将一部分忻州降军交给他们统领。
高祥忠初时以为赤扈人未必能得势,心思游离,却是仲长卿视此为莫大机遇。两年多来,仲长卿率忻州降军追随岳海楼南征北战,攻城拔寨,身先士卒,屡立战功,论功甚至还在冯世兆、孟介、蒋昭德等岳海楼嫡系将领之上。
岳海楼得授大楚王国枢密使,但在他兼领许州、陈州、颍州节度使、率主力东进陈州之前,仲长卿就得授行军千户、项城总管,率部先进入陈州东南的项城县,作为遏制残越宣威军、天雄军的先锋。
仲长卿率部进驻项城,虽然距离淮川、楚山尚远,但他丝毫不敢松懈,除了整顿防务,还屡次亲自潜入真阳、淮川等地刺探军情。
不过,徐怀在楚山、信阳广设乡司,对青衣岭以南、周桥、师溪河、淮源等地的民户反复梳理,对地方掌握远非早前大姓宗族时期能比。
仲长卿亲自带人潜入桐柏山之中,昼伏夜出,藏于山野林地还没有什么问题,但想要接触乡民刺探更详细的情报,却屡屡露出破绽,几次都无功而返。
当然了,这从另一方面也算是一种情报。
岳海楼在移师陈州之前,主要精力还是放在对襄城的进攻筹备上,还没有精力兼顾太多,这时候听仲长卿说及这段时间对淮川、楚山等地的调查,点头赞道:“长卿在此,总是能将工作做得很细,我也总是放心的!”
“徐怀这厮不是好用险计吗,怎么现在变成缩头乌龟了?”冯世兆挠着长满络腮胡子的脸颊,不解的问道。
“楚山将拳头捏回去,其实更难对付!”仲长卿说道。
“是啊,杨麟善治军,律己治军皆严,将吏咸服,是个劲敌,但他将兵马分守西平、召陵、上蔡等城,兵力部署、调动一目了然。我们渡过颍水、进逼汝水,杨麟倘若出兵,我们列阵应战就是,或胜或败,无需思虑太多。”
岳海楼蹙着眉头,说道,
“却是楚山,看精锐兵马不多,但都缩在内线,在真阳、确山、新蔡等城仅三五百兵马驻防,一副随时会放弃掉的样子,我们就很难捉住楚山的七寸。而且我们要强攻两翼杨麟部或刘献部,也永远都搞不清楚什么时候徐怀会将刀子捅过来!”
岳海楼再自信,也绝不可能认为徐怀将真正的防线收缩到青衣岭一线,是因为怯战。
徐怀真要是怯战之人,会怂恿赵湍去守巩县,会强袭清泉沟寨杀曹师利一个措手不及?
徐怀真要是怯战之人,会率部千里奔袭太原,以三五千兵马杀得岚州、太原、忻州千疮百孔,杀得曹家痛不欲生,还在太原城北尽歼云州汉军?
岳海楼心里很清楚,二皇子兀鲁烈会用他执领汴梁降军,有相当大的因素是真正重视起徐怀这个急速崛起的对手了。
而此时赤扈主力难以兼顾南线战事,在诸多汉将之中,却是他对徐怀、对河淮乃至残越的形势最为了解。
岳海楼心知他真要大意轻敌了,曹师利的下场就将是他的覆辙。
“楚山既然将蛇头缩藏起来,叫人难以琢磨,有什么办法将他们引出来?徐怀用兵,其速且诡,倘若不把其蛇头七寸引出来,总不至于真要去强攻青衣岭或强渡淮水?”孟介皱着眉头问道。
冯世兆、孟介、蒋昭德等人,当初在蔡府都是与郭曹龄、董其锋同一级数的人物,冯世兆乃当世少有的悍勇,而孟介善谋,文武双全。
他们比郭曹龄、董其锋幸运,追随岳海楼投附赤扈人,得以在战场上展示治军之能,此时皆授行军千户。
赤扈军制较为简单,行军万户就已经是绝对的大将级人物,行军万户之上设都元帅府,总揽一个方向上的军政事务。
二皇子兀鲁烈兼领镇南军都元帅府,其麾下除了副都元帅那颜木赤外,其他诸将最高将衔都是行军万户。
岳海楼虽然得授大楚王国枢密使,除本部两万精锐外,数月来还得以从汴梁降军之中收编四万兵勇,但他在赤扈王帐麾下的将衔,依旧只是行军万户,还没有资格开都元帅府。
当然了,岳海楼这次倘若能撕开残越的淮上防线,攻陷南阳、襄阳,差不多就有这个资格了。
冯世兆、孟介等人到时候自有跻身大将的资格,但他们并非蠢货,不会贪婪的在形势未明之际,就仓促出兵去强攻徐怀苦心经营的青衣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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