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怀怔怔看着如青纱一般的雨雾。
这大概是他迄今为此听到对未来局势发展最为准确的判断,可惜哪怕是像萧林石这样的人物,对即将到来的命运捉弄,也只能在晦暗、狭仄的犄角之中挣扎。
徐怀叹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陈子箫少时也喜读诗文,但对徐怀这一句感慨却前所未闻,越琢磨越觉得苍凉悲切,几乎感到快喘不过气,近乎负气的说道:“契丹或难逃败亡,南朝有你在,未必没有机会!”
萧燕菡睁大眼睛诧异的朝陈子箫看去,对他这么说心里有很大不满,但最终没有吭声说什么。
砦子里有一大群人围着空场地在鼓捣着什么。
“前面在挖井?”陈子箫看到场地上堆放的工具,好奇的问道。
“嗯。”徐怀点点头。
“怎么可能?塬上要开井,岂非要挖下去三四十丈深才能取到水?”萧燕菡难以置信的问道。
“我听巴蜀开凿深井取盐卤,深井不仅能破开岩壁,还深逾百丈,但奈何一直都没有机会走去巴蜀,一睹盛况。”陈子箫感慨道。
在陈子箫看来,挖三四十丈深的水井不是绝无可能,只是草原上没有相应的技术罢了。
在黄土高原挖深井,很少会遇到岩层的问题,但如何保证十数丈、三四十丈深的井壁在开挖过程中不垮塌,却还是有点技术含量的。
在过去两个多月里,徐怀趁在曹师雄、曹师利兄弟打压异己、整编天雄军之际,通过燕小乙、沈镇恶等人,将之前打乱散编于禁厢军之中、五十多名流放之前就半辈子从事各类匠工的囚徒直接拉拢出来,编入工辎营里。
天雄军刚刚经历大败,上万散乱溃卒的兵册虽然在王番的手里重新梳理过一遍,但再次梳理时发现有七八十人、甚至三五百人不见了,有可能是这个期间发生小规模的逃军,也有可能下面的将吏之前就是虚报名额,但在这世道里都不是值得去认真追究的大事。
虽说可能过三五个月就会被迫放弃乌敕砦,但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我们前段日子找到一个挖井匠,说能开深井,还不知道成不成,”徐怀说道,“要是能成,我这边找几个俘虏跟着学开井技术,给你们送过去。”
草原部族逐水草而居,但在赤扈人强大的兵锋面前,很多时候不得不远离地势平易的水源地,进入易守难攻、却缺水源的丘山区。
这时候能否掌握快速开挖深井的技术,这对他们举族西迁太重要了。
陈子箫这时候也无意再试探什么,径直说道:
“时不待人,林石大人使我与郡主过来,是希望我们接下来能直接出兵接管朔州北部从榆树冲到参合口这一区域。萧辛瀚、李处林他们有待价而沽的想法,实际上他们已经将不多的嫡系兵马都收缩回到大同了。我们希望直接控制从应州、金城以及从朔州北部通往西山中北麓这一条大通道,同时还要在参合口一线建立防御,才有可能在形势崩坏之时,将十数万族人暂时先迁往西山之中。对朔州目前所做的一切,我们没有其他能回报的,一方面我们会尽量促成西山诸部拿马匹从你们手里赎回俘虏,另一方面大同战事结束之后,我们最终收俘的天雄军兵卒,仅有两千九百多人,其中有七百名桐柏山卒我们都还是善待的——要是你们有意接管这些俘兵,我们会尽快将他们安排到一座独寨里,方便你们劫持!”
“我们还是先接收七百名桐柏山卒以及囚徒兵吧——原天雄军及岚州厢军将卒,我们这时候还无法消化,还望你们能先善待他们。”徐怀说道。
原天雄军及岚州厢军俘兵,家小基本上都在岚、忻及太原等人,徐怀要是将他们接收过来却不放他们离开,非要闹出哗变不可;而放他们由曹师雄、曹师利接收,徐怀肯定也不能干。
唯有桐柏山卒以及原本就是作为囚徒流放到岚州来的囚徒兵,接管过来可以编入朔州兵马各序列之中。
当然,最为关键的一点,就是萧林石答应促成西山诸部拿马匹从他们这里赎回战俘,这将为他们提供极其宝贵的两三千匹良马,从而使桐柏山卒全部转为机动性要强得多的马步兵……
第一百四十四章 传授
“你这憨货,伏蟒拳经提及‘身椎如龙’,倘若你练到这一步,完全可不去顾什么字义,也并不妨碍你聚力运劲——你要是一意念着身椎如龙,念想着要打出龙腾虎跃的气势来,你脑子里已经转过几个念头,拳脚间的劲力就散了。而拳经里所提的劲与力,你们也不要去想有什么区别。你能从地面硬抓起来,或强举起的重物,这是你身体最为核心、最基础的硬力气。在技击中,光有强能挽牛的硬力气还远远不够,你还得反应足够快,并在足够短的时间内对身体进行精准的控制,这就是拳经里所提到的劲,这是伏蟒桩势所真正修练的地方。打个最简单的比方,我拿刀朝你砍去,你得及时接着。这个阶段是劲的运用,考验的是你的反应速度及身体控制,也就是说你们得反应得过来,并及时的控制身体、手臂变化刀势,而做到这一步之后,才是力的比拼!”
这两个月,萧林石、石海、撒鲁合等人要坐镇应州、金城以及朔州北部、夹于大堡山与塘子山之间的苍头河谷(参合口或杀胡口),同时还要暗中派人到党项人那里游说接洽,陈子箫、邬散荣二人则以经营西山防务的名义,先行安排一部分族人西迁,几乎所有人都忙得焦头烂额,分身无暇,却是萧燕菡更多承担起秘密联络乌敕砦的重任。
酷热的夏季匆匆而过,八月中下旬的西山已秋高气爽。
萧燕菡再次登上乌敕塬,就看到徐怀正给牛二等人讲授拳经,她站旁边听了好一会儿,似有所悟,但总感觉差了那一点,以致最后一层窗户纸没能捅破。
牛二听了半天,却是挠着脑袋嘀咕道:“军侯你说来简单,但我哪里能做到说不想就不想?念头忍不住岔开去,还就是岔出了这一口气去,也真真奇怪了!”
“就知道嘴倔,”徐怀闭目想了一会儿,俄而睁开眼来,说道,“我有个办法教你,你取一根光滑的木棍过来!”
牛二取刀砍一根树桠子削成木棍,递给徐怀,问道:“军侯有什么法子教我?”
“这根棍子也有拳经所讲的身椎如龙,你信不信?”徐怀拿起棍子问牛二。
“军侯你这不是胡扯吗?我牛二再傻,也没有傻到听信你这鬼话。”牛二摇头说道。
徐怀将木棍掂量一二,拿囊刀尽可能削得均匀、光滑,又在重心位置刻出一个小缺口,说道:“你两只手摊平伸过来,我将棍子平放到你的双手之上,你左手不动,右手慢慢左移,又或者你右手不动,左手缓缓右移,这个小缺口会始终落在你的双手之间,你信不信?”
“怎么可能?”牛二摇头表示不信。
“你可以试一试。”徐怀笑道。
牛二如徐怀所言,将双手平伸撑起棍子缓慢移动,眼睛盯着棍子的缺口确实也在相对的缓缓移动,保证缺口落在双手之间,牛眼似的双目瞪得溜圆,问徐怀:“怎么回事?”
“你这榆木脑袋,告诉你也不能想透——我现在告诉你这一处就是这根木棍的龙,你自己参悟去吧,等到哪天你对自己的榆木脑袋绝望了,不想着参悟这狗屁拳理,技击时也就不会为那几个念头拦住,拳脚上的工夫就可以说滴水穿石了!有时候悟不透,绝望了,就是悟透!”
徐怀叫牛二等人拿着木棍到一旁玩去,看向女扮男装的萧燕菡,问道,
“萧刺史前往塘子山了?”
“……”萧燕菡点点头。
徐怀也无意再询问下去。
王禀回到汴京之后虽然得列执政之位,但中书省之中,地位比他高的有中书门下平章事、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与他地位相等的还有两名参知政事。
此外枢密使、同知枢密院事、三使司以及御史中丞也都有权参与朝廷军政,地位都不在王禀之下。
在这种朝堂格局之下,王禀仅一人极力主张放弃对燕云等地的领土野心,强调与党项人休兵止战的必要性,以便将更多的西军精锐调入河北、河东北部诸镇,以防不患,哪里能从根本上改变什么?
朝堂依旧为蔡铤、王戚庸等人为首的主战派所把持,甚至很难以想象的依旧毫无防备的再次与赤扈人秘密约定夹攻云朔——这次不仅大越再次在雁门集结重兵,赤扈人的骑兵在七月下旬之后,也在大青山(阴山)以东的台地集结。
赤扈骑兵在这个位置上集结,一方面可以直接南下进攻大同,一方面可以从大青山(阴山)的东南坡,沿浑河上游的河谷地往西南,进抵朔州北部的门户参合口。
面对这种局势,萧辛瀚、李处林率嫡系彻底缩回大同,萧林石则过去三个月里则将蕃兵家小、族人及物资陆续从恢河南岸撤往北岸的金城以及朔州以西的西山之中,同时在参合口驻以精锐。
现在萧林石都亲自到赶往参合口督战,就已经做好随时放弃应州的准备了。
朝廷这一次的北征伐燕方略,计划直接从雁门出兵,与赤扈骑兵南北夹攻应州、大同。
重整才数月的天雄军这次没有被寄以厚望,除了守防西翼之外,没有别的出战任务;驻守朔州的桐柏山卒当然是更被遗弃到角落里不被理会。
在岚州,曹师雄、曹师利以知州、兵马都监及天雄军统制、宁武都巡检使等权柄,可以说是大权独揽;雷腾、朱润二人为自身的利益,也与曹师雄、曹师利及孟平等朔州系将吏走得极近,解忠在天雄军内部也被孤立起来。
阴超、文横岳作为天雄军旧将,还是要比曹师雄、曹师利更得河东经略使司的信任,这时候阴超率部去驻守忻州,文横岳率部去驻守太原,以便刘世中能心无旁鹜的率领宣武、骁胜两支禁军劲旅从雁门北击应州。
徐怀率领桐柏山卒守朔州,更是被彻底的孤立起来,河东经略使司下发的函文有时候都会漏去朔州不传——徐怀在过去三个月,将三千多妇孺以及一部分桐柏山老卒分批安排南下。
徐怀虽然是以旁户(依附佃户)的名义,将这些人手经府州、麟州等地往南疏散,沿途又加上收买官吏,没有遇到什么障碍,但徐怀不觉得能瞒过蔡系的眼线。
蔡系应该是有意放纵,想着等刘世中率骁胜、宣武两部劲旅如愿攻陷应州,而赤扈人又能履照秘约,将大同等地都交给大越管辖,再出手收拾他们将易如反掌。
萧林石都离开应州了,刘世中只待率军出雁门北上,就能兵不血刃夺得应州,至于之后,徐怀已经完全不敢去想象,也无需去想象了。
现在解忠也被孤立起来,铸锋堂的商队只能从西面出西山,更加艰难的从偏头砦买通府州方面的守将,借道运送铁器、食盐过来暗中交给应州。
萧林石他们在应州还积蓄一些金银,但后续除了拿去买通党项人之外,就很少能派上用场,但换到徐怀手里还是能继续发挥作用。
而事实上在大同城时,徐怀借监军使院的名义整肃军纪,便从劫掠兵卒手里收缴数以万计的金银珠宝。
占领乌敕砦,除了缴获兵甲马匹以及上百万斤屠宰的牲口外,还从乌敕扈家的秘窖里查抄藏银六万余两。
不过在过去半年多时间里,这些金银珠宝要么从府州、麟州等地采购粮食,补充这边的所需,用于在府州、麟州等地秘买置办山庄、储存粮草,用于铸锋堂在这些地区的经营,要么就在桐柏山置办田宅。
桐柏山卒几番苦战、血战,不能不奖赏,但徐怀不能直接将金银分发下去。
徐武江、徐武良他们在桐柏山置办的田宅,都变作一张张田契、房契,归入有功将卒的名下,这更能激励士气、安定军心。
都到这一步了,徐怀他与萧林石一样,都在等最后时刻的到来。
“赤扈骑兵南下,曹师雄叛变过去,你便会率桐柏山卒南下吧?”萧燕菡犹豫了半天,终究问道。
“怎么,舍不得我们走?”徐怀笑着问道。
萧燕菡怒目瞪看过来。
“哪那么快能走?”徐怀摇了摇头说道,“赤扈骑兵南下,曹师雄叛敌,河东皆是敌众。而府、麟等地守军惊惶失措之余,多半会紧守城砦,怎么可能会轻易放我们南下?而我们轻易就走了,将来能将这一切说得清楚吗?要是被视作叛降军对待,在关中陷入西军的重围之中,我找谁哭去?”
“赤扈骑兵南下,奔汴京而去,南朝定会传诏诸军勤王,你们大可以借勤王名义南下。”萧燕菡说道。
“我倘若奉诏勤王,便一定会去勤王,这是大节!”徐怀说道,“当然,别人都未必会记得我们这种小角色,一切等事到临头再说吧,你们也不要急着想独占西山……”
“谁急着想独占西山啦?”萧燕菡气道,岔开话题问,“对了,你刚才讲伏蟒拳经,说一根木棍也讲究身椎如龙,这里面到底有什么道理在?韩伦传我刀弓,说我天赋也是万里选一,但我自己总是感觉差了一些,却又琢磨不透到底差在哪里。你说会不会是韩伦有意藏了一手?”
“你差就差在贵在郡主之身上。”徐怀说道。
“你说我吃不得苦?”萧燕菡歪着脑袋问道,“我可没比邬散荣他们少下功夫,你别瞧不起人!”
“你坐我手掌上来。”徐怀伸出蒲扇般的手掌,说道。
“你这是何意?”萧燕菡怒道。
“我就说你差就差在放不下郡主的身段,”徐怀拍拍手,说道,“身椎如龙,你时常吃不准龙尾在哪里,这使得你筋骨肉膜的控制始终差了那么一丝丝,你需要真正的高手替你稍微矫正一下就可以了,但你以郡主自恃,谁都不能触碰你的椎尾、背椎,你怎么更上一层楼?”
“你何需上手?”萧燕菡不忿道。
“不上手,郡主以为我肉眼就能隔着衣袍看透你整条脊椎骨的细微变化?郡主你太高看我了!”徐怀说道,“我练伏蟒桩,也被一个老男人从后颈一路摸到屁股椎的,你以为我想啊!你放松身姿,我这就上手了啊……”
徐怀伸手先搭到萧燕菡光滑如玉的后颈,沿着薄衫一路下叩,感受她椎环与筋肉间的细微变化,但摸到腰下便见萧燕菡身子猛然绷紧,捏掌为拳,重击其尾椎,将她下意识的防御劲力打散,然后托住那里,却见萧燕菡身子又松软的坐下来,说道:“在这个位置上,你要与我的手掌若即若离,你坐实下来干嘛,我又不是真想摸这里……”
第一百四十五章 离别
“生死搏杀,你还有暇念及男女区别吗?你也不要有任何身份上的自恃,刀剑箭矢可都不认得你是郡主,还是鸟主!我此时虚拿伏蟒枪势,你再上手摸我身上的筋肉、骨骼,看与你运力发劲时那些细微差别……”
在徐怀看来,赤扈铁骑南下已成定局,现在等的就是看这滔天杀机何时引发,在之前他们除了暗中做些筹备,也没有能力做更多的事情。
西山安靖之后,徐怀也没有太多事情要亲自负责。
诸多事务由柳琼儿、苏老常、徐武碛、徐武坤、潘成虎、郭君判他们分理;诸营将卒艰苦的操练,日常轮戍、换防也都由徐心庵、郭君判他们负责。
徐怀这段时间重新沉溺于武技之中。
萧燕菡过来有意讨教武技,徐怀也乐意教她。
萧燕菡的天赋非常强,自幼苦修不辍也打下深厚的根底。
不过,契丹皇族出身的她,又有萧林石这样的兄长照顾,自幼养成娇横、目空一切的性子,对陈子箫这些自幼传授她刀弓技击之术的强者,从根本上缺乏敬重,这也令她对武技的掌握,在很多地方都似是而非、存在一些细微的偏差。
不愿接受名师的指点,又缺少生死搏杀的淬练,这些偏差没有办法纠正过来,她怎么可能晋入真正顶尖的武者之列?
当然,此时契丹近乎族灭,残剩势力能不能在萧林石的率领下残喘延息还是未知之数,如此残酷的现状以及令人窒息的未来,也令萧燕菡的性情在一天天发生着蜕变。
曾目空一切的萧燕菡此时也变得更为沉稳、坚毅、刚强,反倒具备成为一名顶尖武者的基础了。
叫徐怀指点过数日,萧燕菡确实感受到以往诸多所忽视或者说感受不到的细微之处,提高很快,但要达到徐怀此时的境界,还需要时间。
徐怀现在直接叫萧燕菡上手,感受不同的层次,筋骨会有怎么的细微不同,要比言语描述方便直接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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