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玉和出了门,听不见里面议论什么,但想也想得到。他不免失笑摇了摇头,随她们去了。
走出正殿大门后,他唤了小安子过来,两人便准备离开。正巧拐角处知薇和雪容也送完了东西出来,四个人便又打了照面。
知薇想寻个机会向傅玉和道谢,但当着雪容的面不便开口,只得跟在傅玉和两人屁股后头,慢慢挪到了大门口。
刚刚迈出门槛,后头一个宫女便过来叫住雪容,说是计嬷嬷有些事情忘了同她说,请她回去一趟。
于是知薇便只能在宫门口等她。傅玉和走得不快,听到后面的对话便转过头来,眼见着雪容进去了,他便没有急着走。
他似乎看出了知薇有话要说。于是便站在那里,等对方主动走过来。
寿康宫门前一片安静,什么人也没有。知薇觉得这是个机会,于是便上前两步,冲傅玉和行了个礼,开口道:“上次的事情一直没机会亲口谢谢大人,今日可巧撞见了,一定要道声谢才好。”
“不用,我并未做什么,举手之劳。”
“大人这举手之劳可是救了一条人命。”
“你要救的人如今一切都好?”傅玉和在深宫行走,见得多听得也多。那天知薇说的情况其实算挺危急,人就算救回来了,只怕身上的伤也少不了。
宫女的事情他自然是不理的,所以他并不知道锦绣已经出宫的事情。
知薇冲他盈盈一笑,满心喜悦道:“锦绣身子已然全好,前些天得了恩典出宫去了。她这次能逢凶化吉全赖大人帮忙。可惜她没法子亲口向大人道谢,便由我代劳了。”
傅玉和听到锦绣出宫倒也高兴。宫女子命都苦,早些出去保得一条命也是好的。虽然他连锦绣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
两个人便这么闲聊了几句,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恶趣味发作,非得让这事儿变得复杂一些。刚说了没几句,知薇脸上的笑意还未隐去,远远的皇帝的銮舆便过来了。
知薇一共也就见过这东西两回,回回见都觉得头大如斗。上一回还是她初当宫女时,也是在这寿康宫门口,也是要雪容来送花。
唯一不同的是,上次她是刚来,这次却是要走了。
唉,当真是命吧。明明都走了,偏偏计嬷嬷找了雪容去,害她被耽搁了。于是又撞见了皇帝。
可皇帝怎么这个时候过来呢?这个时间点他老人家不该刚午睡完嘛,知薇还以为今天铁定碰不上的呢。
可既然碰上了,就得老老实实行礼。哪怕当着傅玉和的面,她跪下去也是丝毫没有犹豫,跟小安子一比也不算差。
只是这样一来,这场面就有点难看。因为傅玉和见皇帝是不跪的。他就站在那儿,跟棵大树似的,旁边两个人一左一右贴墙跟跪着,就跟草垛子似的,显得有些滑稽。
皇帝初看这场面想笑,但一想到方才知薇和傅玉和在那里说笑的模样,那笑意里又多了一分阴冷。
当真是起了那样的念头吗?所以都等不到出宫,现在便打得热火朝天了。
皇帝心里有一股子无名火,不热,竟还是冷的,却刺得他心口疼。再怎么对傅玉和不介怀,却架不住沈知薇一次两次同人家眉来眼去,自己的銮舆都过来了,还说得浑然忘我,直到近前了才想着接驾。
这个女人当真忘恩负义不成?
皇帝一碰上知薇,什么冷静什么自持全成了狗屁,竟也像少年郎一般,心潮翻涌起来。他极力克制着这股情绪,可不知怎么的,从来极强的自制力在这一刻却全然失效。
知薇那灿烂的笑脸总在眼前晃,可那不是对她的,是对别一个男人的。她一面对他膝盖就发软,整个人这会儿跪得跟个馒头似的,连看他一眼都不敢。
头一回罚她跪的时候,皇帝觉得这事儿理所当然。可现在见她跪着,心里却是无尽的烦躁与恼火。
所以銮舆一停下,他都不等马德福过来,直接便自个儿跳了下来。然后他走到知薇面前,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直接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在众人惊慌无措的眼神中,他拽着知薇,直接离开了寿康宫。
☆、第48章 尴尬
马德福愣了好半天才醒过神来,撒丫子追了上去。
皇帝并不管他,只拉着知薇快步往前走。他身高腿长走得飞快,可怜知薇跟条破布带似的系在他身上,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几次都差点被裙摆绊倒。
可他一点都不怜香惜玉,非但没有减慢步子,反倒走得更快了。知薇那可怜的纤细手腕,被他捏得几乎断掉,疼得她呲牙咧嘴,却半个“不”字也不敢说。
傻子才看不出来,皇帝现在正在气头上。不,应该说是:盛怒!
也就是说,皇帝气大发了,有杀人的架势了。知薇又疼又累又害怕,到最后快到神武门的时候腿一软,实在撑不住,便这么双膝着地扑通跪在了地上。
然后她冲皇帝摆手:“皇上,奴婢……奴婢不行了,走、走不动了。皇上恕罪。”
她那一只手还拽在皇帝手里,整个人扑倒在地,那高高扬起的左手露出一截子白玉般的胳膊来,被那炽热的阳光一照,显出些透明来。
皇帝一松手,那胳膊便滑落到地上,手腕上通红的印子清晰可见,被衬得愈发明显。
知薇整个人趴在地上,艰难地想要爬起来。结果身上没力又踩着裙摆,刚起来半截又滑了下去,摔得她哎哟直叫。
皇帝没多想,伸手便去扶她,两个人便贴得近近的,知薇急喘的粗气喷到皇帝的下巴上,两人皆是心头一颤。
女子的气息带着甜味儿,仿佛能将人心融化。皇帝方才滔天的怒意被她这么三两下搅和得七零八落,只剩下一点若有似无的不满还在心头来回飘荡。
刚才有那么一刻,皇帝真想把她带到神武门,直接从门里将她扔出去算了。她既这么想出去便随了她的心意。从此以后再不相见,管她想与哪个男子好,他皆是眼不见心不烦。
可这会儿美人抱满怀,他又舍不得起来。一世是多长的时间,长到让人近乎发狂。若真从此不见,这深宫之内怕是再没有能激起他心头涟漪的存在。
想到这里,皇帝情不自禁用了下力,将知薇紧紧抱在了怀里。
本来皇帝出手相助知薇挺感激他,可突然被抱个满怀又令她不知所措。空旷的广场上一群巡防的侍卫走过,一见皇帝噼哩啪啦跪了一地,口里高呼万岁,那闹腾的动静让知薇简直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太尴尬了,平生头一次让个男人抱着,竟还当着这么多的人面。
她忍不住挣扎两下,可哪里是皇帝的对手。对方不放她连一丝挣脱的机会都没有,反倒像是提醒了他,令他抱得更紧了。
这时候一直追在后头的马德福终于赶了过来。他提着袍子喘着大气,两眼几乎发白,满头满脑的汗,腮帮子上的肥肉抖得如风中的落叶。
一见皇帝他便抱怨上了:“皇上怎么跑这么快,等等奴才。皇上这是要去哪儿,出宫吗?”
结结巴巴问完后,他才留意到皇帝怀里的知薇,立马低下头去假装没看到。他能假装知薇却不能,那些侍卫也就算了,谁也不认识谁。可马公公算是熟人,让他看到这个怎么得了。
知薇实在羞于见人,也不知哪根筋不对,一下子穿越到了现代,朝着皇帝的脚丫子就踩了一下。这一下力气不大,跟撒娇似的,但皇帝感受到了,也没为难她,就这么自然地放开了。
然后知薇一个闪身退到后面,假装背景墙去了。前头皇帝和马德福在说话,说的什么她一个字也听不见,脑子里嗡嗡直响,全是刚才的画面。
她摔倒了,她被皇帝扶起来了,她被皇帝抱了,最后,她把皇帝踩了!
为什么总是这么作死啊。
皇帝脚疼不疼,一会儿要不要问问他?会不会反而把他给惹毛了?生气的皇帝太吓人,知薇抚着红肿的手腕轻轻抽气儿,他刚刚到底下了多大的力气,骨头都要捏碎了。
皇帝吩咐完马德福后,一回头便看到知薇在那里抚手腕。想想自己先前的举动确实太过分,一时冲动却把她伤着了,皇帝也有点不舍得。
于是他上前来,轻轻抬起她的手腕,仔细看了看又对马德福道:“去取瓶消肿散淤的药来,快些。”
马德福领命,立马转身撒丫子就跑,飞奔回了养心殿,其间还不忘吩咐人去办皇帝刚才的差遣。
那一堆跪在那里的侍卫让皇帝手一挥,便又整齐划一地下去了。神武门前空旷的广场上瞬间没了人气儿,只剩知薇和皇帝两个人。
远远的几个太监宫女候在那里,谁也不敢近前来侍候。
知薇本来觉得人多不好意思,现在一下子没人了,反倒更紧张局促起来。皇帝是男人,高大的身影遮着她面前的阳光,将她整个人都盖在了阴影里。
他每向前走近一步,那种压迫的气势便加深一层,知薇的心便跳得越来越快。
她只能也跟着不停往后退。可再怎么大的地方,退到最后总有退不过去的时候。当她的身子抵上冰凉的宫墙时,知薇的心一下子拎到了嗓子眼儿。
皇帝一点儿停的意思都没有!他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手里还托着她的手腕儿,低头说话的时候淡雅的气息扑在脸上,知薇就有些醉了。
然后她就感觉,他伸手抚了抚她肿起的那块地方,动作异常轻柔。
“是朕太用力,弄疼你了。”
“不不,是奴婢不好。”知薇试着把手抽回来,但没用,皇帝看起来不用力,实际上她依旧斗不过。而且迫于天子威严,她也不敢跟人对着干。
皇帝听她这么一说,便追问:“你哪里做得不好?”
这倒把知薇给问愣了。她本来也就是谦虚一下。他是皇帝嘛,总不能他说自己有错她也跟着点头。当奴才的这点觉悟必须有,主子天大的错奴才也得揽上身才行。
他是皇帝,就不可能犯错,所以出了事情错的人必须是她。知薇在古代生活三年多,很多东西没学会,但当了几天奴才这一点倒是学了个十成十。
因为群芳姐告诉过她,这是保命的秘籍。
可她确实没错,皇帝一问她就答不上来了。她好端端地在寿康宫门口跪着,他一来二话不说拉着她就走,简直莫名其妙啊。
一想到寿康宫她就想到雪容,心里暗道不妙,这是又要把人撇下独自跑路的节奏啊。于是知薇赶紧向皇帝请罪:“回皇上的话,奴婢得赶紧回寿康宫去。奴婢还有差事。”
“你的差事让旁人去做。”
“那怎么成呢。”
“朕有另外的差事给你,不成也得成。”
知薇傻乎乎问:“皇上要奴婢干什么?”
这时候马德福如脱缰的野狗般跑了回来,手里还拿着个玻璃瓶子。那瓶子圆圆胖胖的甚是可爱,透明的玻璃衬得里面深红的药膏更显鲜亮。
当他把瓶子递上来的时候,知薇看得稀奇极了。玻璃这东西放在现代谁会多看一眼,和古代的青花瓷瓶比起来差远了。
可现在这时代玻璃是稀罕东西,刚刚传入大晋。寻常百姓连听都没听说过,豪门巨贾家中也不见得到处能见。至于宫里,皇帝那里有不少玻璃制品,像是养心殿的窗户便清一色换了玻璃的。
受宠的嫔妃那里也有一些。像知薇这种等级的本就分不到,又不受宠便更见不着了。
许久不见这东西,她还怪想念的。就好比离家的游子见到家乡的美食,那种感动与激动,一下子就冲上了鼻子。
知薇只觉得鼻翼一酸,眼睛里竟有了点泪花儿。这是家乡的味道啊,是上辈子的记忆啊。而现在皇帝却开口说,要把这东西赏赐给她。
如果能给部手机或是给台电脑就更好了。
知薇这么想着,思绪就有些飘远了。皇帝站在那里看着她,半天不出声儿。刚才马德福拿来这瓶子,他顺手就塞她手里。本想等她打开了,他挖一小块给她抹抹的。
可她拿着那瓶子不说话,只怔怔地出神,眼睛里竟有了点泪意。这是做什么,头一回见玻璃的东西高兴坏了?
皇帝觉得她不是那般眼皮子浅的女人。那是想起什么来了?是家里的事儿还是旁的事儿,皇帝想问又开不了口,只能陪她这么站着。
从前皇帝听人说,女人的眼泪是利器,男人一碰上便要举手投降。但他从不以为然。在他面前抹泪的女人也有不少,后宫里的嫔妃动不动便哭扮柔弱,在他看来着实没意思。
那眼泪假得很,不过是博他同情为自己捞好处罢了。可今天知薇的哭不一样,没有原因也不冲着他来,仿佛她就是想哭,于是便任性妄为了。
这个女人在他面前任性惯了,皇帝也不生气,只是看她眼眶里的泪越来越多,到最后汇成两颗大大的泪珠滚落下来的时候,皇帝那从来足够坚硬的心,竟是软得一塌糊涂。
他终于明白,女人的眼泪当真是利器。才不过两颗,便扎得他的心疼得如针刺一般。
皇帝忍不住伸出手来,替知薇去抚泪痕。
若放在平常,肯定得把知薇吓个半死,立马跪下磕头求饶什么的。但今天她情绪不大对,被这小小的玻璃瓶子触动得十分想家,怀念上辈子的点点滴滴以及那些亲人朋友,心里的愁绪上下翻涌,人就有些不对劲儿。
她一时忘了站在她对面的那个男人是皇帝,只当他是个普通的男人。就像上辈子大学里的男神,高大英俊温柔体贴。而他们现在也不站在神武门前,而是在大学的操场上。
男神出手给她擦眼泪,是种享受也是种虚荣,她便没有推开。更何况心里的思念之情汹涌难耐,眼泪儿一旦流下便刹不住车,开始成串地往下掉,掉得知薇自己的心也是乱乱的。
皇帝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的局面,本来是见她和傅玉和说笑心里不痛快,才把她给拉走的。拉到这里来后又心软怜惜她,想对她好一点。结果刚给了一瓶药,倒把她的泪给惹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