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氏想挣开,猛地扯动伤臂,痛得嘴角发青,豆大的汗从额角沁出,差点昏死过去。
谢卿书站在原地,看着周玉苏欺凌着钟氏,心虽怒,却不敢上前阻止,唯怕从钟氏嘴里听到他惧怕的答案。
到底是二十多年的夫妻,谢晋河走了过去,默默地拉开周玉苏,挡在了钟氏的身前。
钟氏象是溺水的人终于抓到了一根浮木,紧紧贴在谢晋河的身后,害怕得直发抖,“晋河,她疯了,她真的疯了,她的话你们都不要信,她是疯子。”
看着钟氏如此狼狈,周玉苏哈哈哈地狷狂大笑,经年的压抑一瞬间释放出来,周玉苏兴奋得想引吭高歌。
她复走到谢卿书面前,眯了眼,“你知道钟雯秋为什么会怕成那样么?”她顿了一下,压了声线,缓缓而道:“因为至始——自终!都是她与我一起策划杀死夏凌惜!因为你的母亲,她想要占有夏凌惜在双缘拍卖行的股权,她也想偿一偿做女商的滋味!”
谢晋河一张老脸涨红,自觉四周带着异样的视线齐齐地刷了过来,恨不得找个洞钻了进去。
谢晋元也是面上无光,连连摇头长叹,这谢家的脸,是彻彻底底给丢尽了。
“不,不是的,我没有偷人……”钟氏却完全陷于自已的情绪中,还在纠结着“老蚌生珠”的丑名,她极力地回忆着,猛地想起,那晚明明是周玉苏落胎,怎么到了最后,她背上了偷人的恶名,抬首看到谢晋河一张怒脸,以为他是针对自已,想到那晚被谢晋河打断了手,机灵灵地打了个寒颤,顾不得疼痛,一把抱住谢晋河,哭得语无伦次:“老爷,妾身发誓,没有做对不起老爷的事,妾身……没怀上四个月的胎儿,怀胎的是周玉苏,她怕暴露了身份,所以,让妾身背了……黑锅,老爷,你可要信我呀……”
其实到了此时,谢晋河也猜到事情的来龙去脉,可这脸,还是给丢得干干净净。
同时,他也从钟氏的话里听出另一个意思,若周玉苏真的杀了夏凌惜,那钟氏也参与了谋杀。
这可是比偷人更严重的事,钟氏在这公堂之上,还一心一意地跟他解释,显然,神智已经不清。
钟氏见谢晋河不吭声,反倒脸色更加阴沉,只道他不相信自已,情急之下,对着公堂上的高世忠,指着周玉苏道:“你们要是不信,可找一个稳婆来验验她的身子,她刚刚经历了小产,却不懂得禁房事,这会身上染了急症,大人,您瞧,她拉了血尿了,还有,还有,她刚刚小产完,恶露未净,这都是瞒不了的事……。”
大堂内外,个个张口结舌,有见过婆媳相杀的,但没见过如此堂儿皇之。
暖阁内,谢良媛摇头感叹:我真的怀疑,谢卿书不是钟氏的儿子,这智商,真是给谢家的人丢脸了。
“我的孩子……”周玉苏呢喃一句,思绪颤动中泪肆意而流,一步一步走到谢卿书面前,缓缓牵起他的手,轻轻放在自已的小腹上,“这里,原来有一个小生命,他原来是我唯一的希望,可现在,孩子走了,把这里掏空成了地狱,连同我一起葬在了里面。”
谢卿书丝毫不为所动,眸如千里冰封,视线凝结。
一股彻然的心酸,从胸间袭上,周玉苏咽下满嘴的腥咸,含泪惨笑,“谢卿书,你知道么,你要去扬州的那晚,你站在门外敲时,你知道我在里面干什么?我……”周玉苏启了启唇,泪水灌进鼻腔,滂沱了整个心肺,“我在与我们的孩子在告别,因为我再也没办法留下他,因为我怕你知道我不是夏凌惜,我……甚至做好了一生无子的准备,用另一个女人的身份,陪你一生……。”
堂内堂外沉静了下来,无论谁是谁非,一个小生命总是无辜。
这时,一楼大厅通往二楼的楼梯传来了动静,所有视线不由然跟了过去。
只见,八个青袍的太监,肩抬一副透明的水晶玉棺缓缓地走了下来。
那玉棺,四角呈飞檐状,棺身浮雕着一朵朵晶莹剔透的西凌国花凌宵花,彰显了棺内人将受到西凌最高规格的厚葬。
连城公子眼尖,玉棺的头刚露出半分,他已然认出,棺内,赫然是方才拍卖的藏尸的玉舞人,玉皮已全部被修复完整,此刻,正以躺的姿势静静呈放在玉棺之内,身上披着一件雪白的江南彩帛,帛上绣着繁复的凌宵花。
高世忠立即起身,绕过长案,掀袍跪下,口喊:“下官恭送!”
下一刻,西凌的禁卫军,参与审案的众臣纷纷在高世忠身后下跪,同喊:“下官恭送!”
恭送,送谁,此人凭何受以国葬,众人内心,百般不解,玉棺的凌宵花、八人抬棺,这架式、是西凌国葬,但抬棺之人,不是军中将士,而是西凌皇宫的太监。
若是宫庭后妃殁了,那玉棺上的浮纹及棺内的衣袍,应用的是鸾凤。
虽不解,但高世忠知道,这是帝王授意,所以,携众人参拜。
百姓懵懵憧憧,这戏正演到高潮,突然穿插了这一曲,但西凌的一品大官都跪了,他们平头百姓没理由站着,于是,在此起彼伏的议论声中,齐齐跪倒,莫名其妙地跟着喊了一句:“恭送!”
谢良媛站在高处,透过镂空的窗花,自然将棺内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玉舞人的脸,再不见剖了皮的狰狞,此时光滑莹白,甚至不见一丝的裂纹。
玉舞人的身,披着一条轻薄的江南彩帛,上面绣满七彩的凌宵花,让她想起西凌皇宫里,从鸾凤宫到金銮殿的那条锦绣长廊。
谢良媛唇角绽开一丝虚弱的笑,眼角泛起微微红纹,看着兰天赐,“你……真要把她下葬。”
“入土为安!”兰天赐将她缓缓抱进怀中,一双眼眸沉笃若定,语气不容置喙。
区区四个字,仿似轻飘飘,可谢良媛是行内人,知道几个时辰内就能完成如此大的工程,必是在此之前筹备了许久。
比如,玉皮剥落时,空气袭进内腑,若不进行处理,既使玉皮重新修复,不到两三天,体内照样腐烂,蛆虫会冲破玉皮,届时,将惨不忍睹。
比如,玉皮的修复,碎片中粘着人的血肉,与平常的碎玉粘合工程必然不同。
还有,那玉舞人,一只手收在腹前,一只手高抬,占了更大的空间,而玉棺显然是按着这不合理的尺寸打造好,等着今日备用。
她不知道,这一刻,她有多想要流泪!
更不知道,她夏凌惜凭什么,会被西凌的帝王如此对待。
心里不解,感恩中隐隐是不安!
可搜遍所有的记忆,她也无法找出一丝与眼前的人有交错的时光。
八个太监,抬着沉重的玉棺,终于步下楼道,周玉苏此时方看清,棺内之物,蓦地,双眸圆瞪,以为看错了眼。
谢卿书脸色一变,蓦然抽身站起,挡在了玉棺的前面,质声问:“几位公公,这女娲玉舞人既然我们谢家准备赔款,那这就是数于我们谢家之物,请把它放下。”
尽管百般怀疑周玉苏的话,但在事情没有彻底弄清楚之前,他怎么能让玉舞人被他人带走?
大堂外的百姓一听棺内是女娲玉舞人,蹭地一下,齐齐站起,个个伸长脖子,拼命看着玉棺里的情况,低低议论,“没剥皮呀,这分明是一樽完美无损的玉人,谁如此造谣,说它被剥了皮,里头裹了尸体?”
“难怪方才我们求高大人呈出女娲玉舞人,高大人不理会,原来一切是周玉苏那疯女人信口雌黄。”
“我瞧这女人是疯了,我说呢,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可能弄成玉人,还敢拿来拍出天价,这里头真要是有尸体,搁几天还不烂在里面?”
钟氏一看,吓得连滚带爬地躲得远远的,嘴里直唤,“夏凌惜的鬼魂又作祟了,方才明明剥了皮,眼睛流血,连内脏都露出来,现在又好了,一定是鬼,一定是鬼……”
谢晋河恨不得拿个塞子,将钟氏的嘴巴塞死。
谢晋元微一思忖,上前道:“几位公公,既然是沈国舅要带走这女娲玉舞人,我们谢家自然不能阻拦,但今天庭审,是不是可以就此作罢。”从契约上论,如果这玉舞人移交成功,那就代表对方认下这玉舞人,就不存在所谓赝品而引起的退货纠纷。
谢晋元经商多年,一看玉舞人修复后,又被如此安放,就知道,对方绝不可能放手,便适时提出这要求。
“不,三叔……”谢卿书立即摇头。
谢晋河以更快的速度拦住了儿子,冷声喝,“卿书,不要任性,听你三叔的。”
谢卿书焉能承受得住这样的结果,一掀袍当场就跪了下来,磕了几个响头,“爹,三叔,卿书从不曾任性过,这一次,你们就当作成全卿书,如果周玉苏所言的是事实,孩儿绝不能让惜儿就这样被人带走,爹,孩儿,甚至连好好看她一眼都没有……。她,可是孩儿明媒正娶的妻子,就算孩儿倾家荡产,孩儿也要亲手将她安葬!”
纵然谢卿书对周玉苏百般无情,但对妻子却表现得情深义重,这反而戳中旁听中的妇女,她们个个抹泪,开始声援谢卿书。
谢良媛不淡定了,她无法想象,自已的尸体落入谢卿书的手上是怎样的嗝应,可无论是从法理上,还是人情上,谢卿书只要肯付出天价赔偿,这八位宫人,确实没有理由带走玉舞人。
兰天赐轻轻拍了一下谢良媛,“稍安勿燥!”
“啧啧啧,谢公子,你凭何认为,此玉舞人是你谢家之物?”燕青施施然走出后,走到棺边一站,笑如春风,斜飞的凤眸缓缓扫过人群,待众人议论之声沉静后,方冷漠地睥视着谢卿书,一字一句问:“如果方才燕某人没记错,刚才在二楼展示厅,你谢家所拍卖的赝品已经毁坏,玉皮碎裂,可是众位在场的人都可以见证,不信,有人证也有证供,可这一樽,可是完好无缺的,凭什么说是你谢家的,口说无凭。”
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礼说不清。
谢良媛笑容瞬时如盛开丁香花,绽开在唇角直直平复不下。
谢卿书从来不知道,有人厚颜无耻至此,怒极生笑,“官爷,官字两个口,您这要这么狡辩,那谢卿书还真是无辞以对。”
“无辞以对,那就借过,别拦着宫人办差。”燕青挥了一下手,“还不抬走,他说停你们就停呀!”
谢卿书内腑在烧,满脸激红,想再拦,却被谢晋河和谢晋元死死拦住。
众人一头雾水,正摸不清这玉舞人究竟是之前拍卖的那樽,还是又多了一樽时,周玉苏尖锐的笑声突起,她指着棺内的玉舞人道:“夏凌惜她配得起这规格的安葬么?你们知不知道,她雕出了多少的赝品,通过双缘拍卖行谋利,你们要是不信,可以找夏凌月来问问,夏凌惜这些年拍出去的所谓夏知儒的遗作,全是出自她的手。夏知儒当年的作品,早就付为一炬,她夏凌惜利用祖上的名号行骗,如此奸商,却接受了国葬,真乃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这位夫人,这污人声名,毁人声誉之事,不可乱讲!”语调老沉,声线却略带童音,众人巡眼一瞧,却见大厅的偏门,缓缓布出一个青衫布袍人,脸上戴着皮质面具,身量不高,头发乌黑似年少。
谢良媛眼角一热,泪盈于睫,“小骆骆,终于舍得出来帮姐姐出口气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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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 又是一个局
兰天赐看着眼前少女双眸灼灼,情绪坦然流露,琉璃眸流闪过一抹迷柔绮华,不知觉,柔了声,“你和他很熟?”
谢良媛面露轻微笑容,眸光依旧落在内堂那个青衫小身影,感叹一声:“他是我一手带大的。”
“哦,原来如此!”兰天赐被少女言辞惹得哑然发笑,骆珏笙拥有沈越山前世的记忆,小小年纪便能独自从西凌混进东越大山腹地,爬山万丈悬崖找寻他的下落,不需怀疑,若夏凌惜和骆珏笙一起,被照顾的一定是夏凌惜。
“本来是嘛!”谢良媛大言不惭地添了句,“他七岁时就跟了我,我是看着他长大的。”
兰天赐端起茶,饮了一口沉淀下心神,“你是在何地与他相识?”
谢良媛微微撇动嘴角,“皇上,您很难想象,当初这小骆骆七岁就独自去了泯山,昏倒在崖边,如果不是郑中希救了他,他可能早就喂了豺狼。”谢良媛脸上立刻呈出微微心疼,“这么多年,这小老头始终没有告诉我他为什么去哪里,他的家人呢。所以,今日在拍卖行,看到拍下女娲玉舞人的贵客,单凭着容貌,我以为他们是亲人,都想上去踹他一脚了。后来,听皇上您说,那是您的国舅,我想一定是我搞错了。”
兰天赐不置与否,只是又啜了一口茶,心下思量,当年骆珏笙感应到历史被篡改,回到了两年前,骆珏笙为了再次寻找他,年仅七岁就敢闯进了东越大山腹地。
毕竟年幼,身体不支,后来昏倒在泯山上,被一个玉匠所救,便在泯山留了下来,开始学玉雕之术。
而夏凌惜家破后,十一岁进入泯山开始了盗采玉的生涯。
两个都是孩子,想识后,相互照顾,也是很寻常的事。
兰天赐突然很好奇,在未被篡改的岁月中,他与夏凌惜相守的日子,是如何渡过的呢。
会不会类似于夏凌惜与骆珏笙相处的岁月?
霎时,兰天赐瞳孔内的亮光一闪,心若栀子花开,看着少女脸上一抹嫣红,心头却上浓浓的期盼,不知觉,声音变得轻缓,“跟朕说说,你和骆珏笙在泯山上是如何渡日?”
谢良媛漫不经心地“嗯”地一声,静静看着公堂上的骆珏笙,此刻,他已走到了玉棺旁,停下驻足,她见他从怀里拿出一个锦盒,打开后,拿出一朵玉雕的芙蓉花,放在了水晶棺上,蓦然想起,年少时,他曾对她说过:有一天你出嫁时,我会用冰种材质的玉,亲手为你雕上一朵芙蓉花给你做嫁妆。
热意瞬时就盈了上来,谢良媛心里感动,嘴里却恨恨地骂:“死老头,人家今天是出殡,不是出嫁,你送什么芙蓉花呀。真是小气鬼,要送,干嘛不早点送。”
兰天赐伸手,指尖轻轻一触她眼角的泪,轻轻一捻,低声问,“为什么要流泪,你们那时候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不,我们很开心,那段日子很难忘。”谢良媛抹了眼角的泪,转首,触及帝王那如水的眸光,双颊染上烟色,马上收回目光,依旧落在外堂那抹青衫的小身影上,轻轻道:“在泯山上,我们俩一起去采玉,一去相互琢磨雕功,小骆骆很能干,比那些巧妇还强,生活上,是他在照顾我,但官兵来时,郑中希那老头总是一溜烟就没影,他那么一点点的孩子,哪跑得掉,都是我背着他跑的。还有,我教他什么样的蛇有毒要避开,什么样的蛇能捕捉来做蛇羹,什样的洞要小心,进去后,很可能被活埋……”
突然,颊上被什么软软的、凉凉的触碰了一下,谢良媛倏地转首,兰天赐已飞快地转开了头,谢良媛看不到他的脸,只是看到他红得要滴血的耳根,她心如鼓捣,眼皮一跳,蓦然明白,方才是什么贴上了她的脸颊。
暖阁中的仿佛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流在两人之间穿棱,双双皆禀息敛气,故作专注于公堂之上。
公堂上,骆珏笙朝着玉棺一躬身,眸光清凉辉洒如冷月,“谢大公子,无论棺中之人是不是阿惜,你都没有资格带走她,她与你不过是订了契约的合作伙伴,并非你谢家的人,更非你谢卿书之人。”
少年一针见血之辞,顿让一旁的燕青汗颜,果然是沈尚书,如此犀利。
燕青是霸道惯了,管对方是否心服,反正他禀承的原则是,小爷想办的事,你就得让道!
“你是谁?”谢卿书直觉此人年纪不大,且,对方言辞并不尖锐,可他还是感受到咄咄逼人的气势,“我与惜儿明媒正娶,大婚三年,她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官府有何权力要夺走她?再则,我与惜儿之事,与你何干。”
“谢大公子说的有理,抢婚有听说,抢尸就不厚道了,既然这方才都说了玉皮里的人是谢少夫人,审案归审案,这尸体还是不能随便带走。”
也有人感到疑虑,“怪事,怎么是皇宫里的太监来抬尸,这里头究竟还有什么,我看,老兄你还是少管闲事为妙,说不准,这玉人还真有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