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双璧》作者:九月流火 第152节
    上官婉儿望着前方一半莹莹生辉,一半沉溺黑暗的汉白玉台阶,轻轻叹了口?气。她和太?平公主交好,但?昨夜太?平公主等人起事,上官婉儿并不知情。等她知道的时候,宫城已?经落入雍王控制。
    上官婉儿最是审时度势,她很快就想明白女皇靠不住了,她需要?找新的靠山。所?以她主动投诚,替太?子献上禅位诏书。她本就是女皇的御用女官,宫中大部分制书、敕书都?出自她之手,她最知道怎么写?,才最符合女皇口?吻,最能煽动百姓情绪。
    她相信这就是现在太?子最需要?的。无论谁是帝王,身边总需要?起草文书、处理琐事的副手,既然如此,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她?
    至于女皇得知后会如何看待她……上官婉儿平静地眨眼,拂去无用的情绪。
    人当如藤蔓,只有?永远抓住最新风势,才能爬得最高?,活得最久。
    李华章将诏书拿到内殿,众人看了后,一致决定用这份。谢济川简单改了几个称谓,确定没问题后,便由内侍送到御前,“请”女皇盖玉玺,同意退位。
    女皇看到诏书后,很轻易就认出来这是上官婉儿的手笔。她心中一时百感交集,无法言说。
    在她如日?中天时,生杀予夺、歌功颂德的制书都?出自上官婉儿之手;在她日?薄西山、行将就木时,最后一封退位诏书,依然是上官婉儿写?的。
    兴盛是她,落幕也是她。世事如风,叹兮嗟兮。
    内侍捧着诏书走出帷幔,众人不由屏住呼吸,殿内落针可闻。当太?子听到内侍念出“制太?子监国,赦天下”后,怔了许久,才终于意识到,他们?成功了。
    他竟然打败了母亲,成了皇帝!
    太?子头晕目眩,一时难以分辨今夕何夕,身在何处。李华章终于见证一切尘埃落定,心底长?长?松了口?气,他再一次确定诏书上的帝玺没问题,便对身后士兵说:“开宫门,去请诸位宰相进来吧。”
    士兵应诺,快跑着出去。接下来还有?登基典礼、祭告天下、稳定京城局势、派遣使者通知各州刺史?等许多事要?做,大明宫仿佛一下子热闹起来,众人簇拥着太?子——现在该叫皇帝了,呼呼啦啦涌出去。李华章跟着人群往外走,他走到一半,忍不住回头,看向帷幔后。
    她独自靠在象征着帝王威仪的龙床上,看不清表情。李华章生出种很神奇的感觉,仿佛有?一股气从?她体内抽离,她在这一刻突然衰老了。
    “雍王。”
    门外传来他人呼唤他的声音,李华章压下心底复杂的感情,强迫自己转身,大踏步往前走去。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做出了决定,就不要?后悔。
    远方,天际线被染成浅浅的绯,一股巨大的能量似乎正在其中,蓄势待发。巍峨的丹凤门矗立在黎明与黑暗交界,一半金光跃动,一半深不见底。
    时隔十八年,属于大唐的太?阳,终于再一次升起来了。
    ·
    昨日?夜半,城北忽然喧闹起来,很多人家被杀声惊醒,吓得再也无法入睡,却无人敢出门。城东的官宦人家不断派家丁出去打探消息,但?每次得到的都?是宫门紧闭,不知所?以。
    直到日?旦时分,宫里出来几个内侍,去各相府请诸公入宫。内宫的口?风这才能探出来,随之顺着姻亲关系,飞快传遍长?安公侯之家。
    魏王昨夜是被惊慌失措的儿子们?叫醒的,他听到宫门被围,马上就知道坏事了。但?此时补救已?经晚矣,宫城各门都?被雍王、太?平公主的人把控,一点消息都?传不进去。
    等魏王终于能联系上宫里的人手,便得知了二张兄弟被杀、女皇退位于太?子的消息。
    大势已?定,无力回天。
    魏王听到张昌宗被雍王一刀枭首后,气急攻心,噗得吐出一口?鲜血。魏王妃吓了一大跳,惊慌失措道:“王爷,您怎么了?快叫御医来!”
    此刻梁王府,刚醒来不久的安乐郡主听着不断传来的消息,恍惚如在梦中。她简直以为自己现在才在做梦,昨夜二张兄弟叛乱,父亲带兵入宫,当场诛杀逆贼?
    父亲哪来的兵,她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安乐郡主茫然良久,直到公婆身边的婢女提醒她,她才如梦初醒,忙起身道:“备车,去东宫!我?要?去见阿娘、阿父!”
    女皇传位于太?子,自己退居太?上皇的消息传到相王府后,相王终于放下紧紧攥了一夜的匕首。他看着陪在自己身边的老仆,忽然泪如雨下。
    结束了,终于结束了!李家的至暗时刻过?去,以后,他终于能安安稳稳,一觉睡到天明了。
    不同于东宫,相王的几个儿子是知道政变的具体进展的。相王、太?平公主、雍王心照不宣,共同隐瞒了太?子一家。东宫知道模糊方向,但?直到事变前一天,他们?才真正告知太?子、太?子妃政变内容。
    一方面是因为太?子至关重要?,关系着他们?这次行动是平叛还是造反,太?子绝不能出任何差错。另一方面,是他们?不太?信任太?子。
    相王敢保证他的儿子知道政变后,绝不会拖自家人的后腿,但?太?子可未必。先前已?经出过?一个李重福了,相王和太?平公主可不敢用身家性命赌太?子的儿子中不会再出败类。
    何况,就算东宫的人绝不会出卖李家,但?他们?会不会无意泄露消息,从?而导致政变失败呢?反正相王不信他的三兄有?能耐藏这么大的事还不被女皇看出来。与其随时担心太?子说漏嘴,不如不告诉东宫,无知,才无破绽。
    事实证明,他们?的担心是对的。太?子政变当夜连出门都?不敢,若是提前告知太?子时间地点,现在落地的就是相王的人头。
    相王百感交集,泪流不止,相王府其他人听到政变成功的反应不是高?兴,而是抱头痛哭。
    他们?被圈禁在宫城十来年,期间不得见外人,不得随意走动,一言一行都?有?人监视,唯有?一家人彼此慰藉。因此相王府父子、兄弟间的感情都?很好,没有?人挑剔长?幼之别、嫡庶之分,这些年,光活下来,就很不容易了。
    众人哭了半晌,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临淄王最先恢复理智,对相王说道:“阿父,这次政变姑母和二兄是首功。姑母暂且不说,二兄既是二伯遗孤,又是此次复唐一等功臣,不知三伯要?如何封赏他?”
    相王摇摇头,道:“那是宫里该考虑的事了。记住,皇家先有?君臣,然后才有?兄弟。以前我?们?和东宫可以不讲究尊卑,但?从?此以后,要?尊称你们?三伯父为陛下了。不光是三郎,你们?几个,都?要?注意。”
    永平王、临淄王赶紧站好,低头应诺:“谨遵父命。”
    不同于抱头痛哭的相王府,太?平公主听到手下传来的捷报后,立即喜上眉梢。她丝毫感觉不到一夜未睡的疲惫,立刻命人套车,兴致勃勃朝宫城而去。
    打打杀杀这些事归李华章,但?事后拉拢臣子、平衡朝堂,却是她太?平的长?项。皇权和臣子的博弈无处不在,有?了太?上皇的退位诏书后,还得臣子承认,新皇帝才有?合法性。
    这也是造反容易,做皇帝难的原因所?在。
    这种时候就要?太?平公主出马了。她在朝中耕耘多年,门客遍布朝野,和许多文人相交甚好。只要?能拿到一半宰相的支持,李显这个皇帝就能做下去。
    神龙元年正月二十三的长?安,有?人意气风发,有?人血溅禁庭,有?人跃跃欲试,有?人茫茫然不明所?以。在太?阳完全跃上地平线的时候,明华裳见到了李华章的亲卫,确定自己的朋友、亲人、爱人俱平安无虞。
    她终于能放下心,这时候才感觉到她已?一天一夜未睡,困意排山倒海一样将她淹没。
    亲卫看到明华裳脸色不好,识趣地停下,道:“雍王怕二娘子担心,命臣前来报平安,好让娘子安心。臣使命已?达,不敢耽误二娘子休息,先行告退。”
    明华裳没有?勉强自己,她现在的状态确实不适合再费脑。她让丫鬟送亲卫出去,自己换了身轻便衣服,就去床上休息了。
    她躺在榻上,看到窗外树影参差,光影迷离。她突然想起梦中,她也是躺在类似的角度,望着桂花树影,无知无觉死去。
    虽然圣历二年已?经过?去好几天,但?这一刻明华裳才真正感觉到,新年来了。
    梦中的她死于十七岁,她为此惶恐过?、怀疑过?、痛苦过?,后来她终于接受了自己的命运,认真规划在生命最后一年中她要?做什么,真正认清了自己在意的是什么。现在,那个飘着桂花香气的秋天彻底结束了,她来到了自己的十八岁。
    生命如歌,向死而生。她全新的生命,开始了。
    长?安有?人欢喜有?人愁,江安侯府正为了世子从?龙有?功而喜气洋洋,同样立了开宫门、迎新皇之功的平南侯府里,任老夫人听到亲戚报喜,神色却是淡淡的。
    可真是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任老夫人不咸不淡将套近乎的人送走,等无人后,丫鬟不解地问:“老夫人,侯爷立了大功,您怎么不高?兴呢?”
    对此,任老夫人只是缓慢摇头,淡淡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是福是祸,尚未可知。”
    ·
    太?极殿。
    中书令、门下侍中、尚书左仆射依次看完传位诏书后,脸上波澜不惊,老神在在将圣旨传给吏部尚书。六部尚书相传着看完圣旨,飞快交换视线,其中资历最浅的工部尚书开口?问:“诸公,太?上皇的旨意,你们?认为如何?”
    已?经改称女皇为太?上皇,工部尚书的态度可见一斑。其他人还是不轻易表态,最后,是门下侍中率先打破僵局:“某窃以为,既然这是太?上皇的旨意,我?们?做臣子的,自当遵从?。”
    门下侍中是门下省的长?官,手握审发圣旨大权,他的态度至关重要?。门下侍中表态后,兵部尚书、吏部尚书也次第表示同意,中书令、尚书左仆射依然沉默,便是默许了。
    至此,支持太?子继位的宰相已?经过?半,李显正式成为大唐新帝。
    李显在一阵阵山呼万岁中,被内侍搀扶着坐上皇位。直到现在他依然没什么实感,他看着下方众臣朝拜,仿佛在做梦。
    他成皇帝了?他怎么就又成了皇帝?
    似曾相识的场景,似曾相识的角度。他似乎在梦中见过?这一幕,但?那是个噩梦,因为他做皇帝不满三个月,在一日?上朝时,猝不及防被一群太?监从?皇位上拖下来,从?此,就是暗无天日?的圈禁生涯。
    他下意识朝旁边看去,这一次,珠帘后没有?了母亲,取而代之的,站着他的弟弟、妹妹、侄儿。
    李显的目光慢慢地沉了下来。
    第165章 换代
    宰相承认传位诏书后,还要完成?一些礼仪步骤,李显这个新皇帝才算尘埃落定。国不可一日无君,每耽误一天就要多一天的变数,所以典礼一切从简,明日就举办登基大典及封后典礼,礼部忙着赶制登基用的礼器服饰,李华章也忙着调兵换防、检查场地,以确保明日大典顺利举行。
    李华章在?宫里忙到天黑,才终于安置完大概章程。亲卫见天色已晚,纷纷劝道:“雍王,您千万要保重身体。剩下的事我们盯着,您赶紧回府歇息吧。”
    算一算,从策划逼宫开?始,李华章已经快两天没睡觉了。李华章知道明天才是?重头戏,只有今夜养足精神,明日才有精力盯着登基大典。他没有勉强,安排了亲信加强防范后,就策马出宫了。
    但李华章并没有回雍王府,一出宫门就直奔镇国公府。
    镇国公府里,众人看到李华章来了,慌忙迎接。如?果在?以前,李华章肯定直接去?明华裳的院子了,但如?今他是?外男,须有客人的自觉,所以他遵循主客礼节,先去?前院拜会长辈镇国公。
    镇国公看到李华章朝他走?来,刹那间恍如?隔世,一时?分不清这?到底是?李华章还是?章怀太子。直到耳边响起一道冷清坚定,仿佛还带着肃杀气息的问好声,镇国公才醒悟过来,这?是?李华章,不是?太子。
    镇国公看着面前的少年人,忽而感?慨万千。李华章的性情才学很像当年的章怀太子,但这?更多?是?因?为镇国公从小用章怀太子来要求李华章,李华章在?多?年的模仿中,将自己雕刻成?了世人所期待的君子模样。但敲开?这?层表象,李华章真正的内核,其实更像女?皇。
    一样的果决,坚定,忍常人所不能忍。只要他认定了一件事,就会一直坚持,直到实现?为止。
    这?一点和仁厚的章怀太子截然相反,他骨子里的胆大疯狂,显然是?祖母那一半血统带给他的。
    镇国公喟叹片刻,问:“太上皇怎么样了?”
    李华章静默下来,顿了几?息,说:“太上皇病重,不日迁居离宫养病。”
    女?皇和李家是?生死政敌,但血缘上,她却是?他们的至亲。别说李显,就是?太平公主、相王也不敢对母亲怎么样,他们愿意用金银珠宝供着女?皇,让她得以安享晚年,只要她不再参政。
    但对于女?皇那样的人,剥夺她的权力,无异于杀死了她。
    镇国公点点头,他没有问宫里情况怎么样,今后功劳要怎么分配,只是?问:“用膳了吗?”
    李华章下意识点头:“已在?宫中用过了。”
    镇国公问他吃了什么,听到他只是?在?宫中用了些糕点后,道:“那怎么能算吃饭?灶上早就给你准备好了热食,走?吧,先吃东西,然后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李华章应诺,跟着镇国公往饭厅走?。身边都是?熟悉的景物,伺候的人也都是?他从小见惯了的,李华章紧绷了一天的精神渐渐放松,竟比睡觉还要让他轻松。
    不需要担心明天怎么办,不需要时?刻审视某个不起眼的人是?不是?内应,回到家里,最大的事情就是?吃饭睡觉。
    李华章环顾四周,欲言又止。镇国公仿佛看出来他在?想什么,主动道:“你是?不是?想问大娘和二娘?”
    被看穿了,李华章尴尬了一瞬,很快坦然承认:“是?。怎么不叫她们来用膳?”
    “不用。”镇国公说,“她们昨夜没怎么睡,今天都在?补觉呢。难得能摆脱她们,拿酒来,我们爷俩痛痛快快喝一顿。”
    李华章看着端上来的大鱼大肉,哑然失笑。他让侍从将酒抬下去?,换成?茶水,道:“我记得大娘子不让您喝酒,若破了戒,下次我不好和裳裳交代。今日,我们以茶代酒。”
    镇国公很是?不满,高声道他身体很好,喝这?么点酒连开?胃都算不上。李华章不管他,平淡但坚决地让侍从将酒坛全部?撤下。
    饭后,镇国公说房间已经收拾好了,省得李华章两头跑,不妨今夜在?公府住下。李华章确实动摇了片刻,但理智很快就压倒感?情,他更愿意做明华裳的未婚夫,而不是?镇国公的养子。既然已经订婚,他就要遵循礼教规范。
    李华章坚持道:“不必麻烦,雍王府离这?里不远,我回府就好。国公早点休息,我改日再来给您请安。”
    镇国公知道这?个孩子自小主见强,只要他决定的事,其他人很难改变,镇国公索性也不说挽留的话,叹道:“那你路上小心。早点回去?休息吧,别太累了。”
    李华章应是?,不让镇国公出门相送,自己往府外走?去?。他走?在?熟悉的廊庑风景中,步伐似乎比往日慢了些许。管家一下子就看出曾经的二郎君在?想什么,善解人意道:“二娘子睡了一整天了,也该起来吃些东西了。要不,老奴去?提醒二娘子一声?”
    她竟然还在?睡觉……李华章有些哭笑不得,但能吃能睡才是?明华裳,他轻叹一声,道:“不用。我去?看看她。”
    李华章很自然地转换方向,往明华裳的院子走?去?,熟练地都不需要管家客套。进宝几?个丫鬟正坐在?窗下做针线,突然看到雍王来了,连忙起身:“雍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