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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节
    是以,江柍在家中行九。
    小时候刚记事时,家里人也常以“小九”唤她,只是时日太过久远,许多事都变得模糊,好像一场不确定内容的梦。
    江松隔着帘子率先向江柍问安,江柍亦隔帘叮嘱了几句,久别之后想再如骨肉至亲那般亲热已是不可能,何况她还是公主。
    少时,男丁退下。
    太监又引女眷前来。
    众女眷在赵华霁的带领下,向江柍问安。
    看着赵华霁又添了皱纹的面容,江柍被回忆带到了从前。
    她和亲前夜,赵华霁携迎熹,与各命妇贵女一同进宫来拜别她,命妇们散去之后,赵华霁得太后恩准,有一炷香的时间来同她单独话别。
    当时赵华霁紧紧抓住她的手,嘱托她:“孩子,你虽像个玩物一样被人献了出去,虽应下‘献媚’的身份,却不可自轻自贱,奴颜婢膝!你要记得,你永远要看得起自己,从骨子爱自己,不要为了太后交代你的任务就付出一切,国家存亡,每个人都有责任,却不是一个人的责任!”
    赵华霁还说:“处在不公平的境地里,不要讲究什么礼仪面子,你的姿色和身子,一切被称为‘红颜祸水’的东西,都不过是你的工具,可以利用起来,不要假清高。但你要牢牢记住,你利用自己,是因为人在绝境时只剩自己可以信赖依靠,也唯有自己可以出卖利用,你这样做,只是为了身家性命,而非某个男人的宠爱。”
    “……”
    起初赵华霁死死盯着她的眼睛,试图把这些叮嘱刻进她的脑海里。
    这些话是太后甚少交代她的,太后总是会不厌其烦让她记住“你的美丽无穷无尽”,尽管太后作为一手调教她的人,明明知道,她论计谋并不输于男儿。
    有时候江柍十分佩服赵家,赵家养出了太后这样的女儿,也养出了母亲这样的女儿。
    那日话别到最后,赵华霁把一切能说的话都嘱咐了个遍,直到花公公从门口进来,说时辰到了,赵华霁才无声恸哭起来。
    江柍犹然记得,赵华霁一边依依不舍哭道“此去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一边又强迫自己松开她的手,只说“活下去,必要时放弃江家”。
    当时江柍原本强忍着,怕自己若太动情,会让太后不满,可听到这句话,还是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慈母之心,江柍永不敢忘。
    第118章 死局
    ◎迎熹与敏骞不过是一场死局◎
    此前宋琅让江柍到江府来见家人, 她还以为只是悄悄地出宫见上一面,未曾想阵仗这样大,此刻见赵华霁等人跪着, 心里多少不是滋味。
    哥哥嫂嫂们都还好, 可赵华霁终究是她的母亲, 她是绝不愿意看到赵华霁向自己三跪九叩的。
    于是, 她不愿再迁就这些繁文缛节。
    起身撩起帘子,无视宫女太监们的震惊和劝阻,径直走到赵华霁身边, 把她扶了起来。
    礼仪太监在一旁提醒:“公主, 莫要忘记规矩。”
    江柍只道:“此地本宫为尊, 本宫就是规矩。”
    礼仪太监又道:“可是陛下……”
    “只要你们不去多嘴,此事便不会泄露, 若陛下怪罪下来, 本宫一力承担。”江柍说道, “江家男儿为了大昭在外浴血奋战,本宫本应替大昭子民感谢江夫人才是,又怎能忍心看江夫人向本宫下跪行礼?”
    礼仪太监听罢,便也住嘴了。
    江柍看向赵华霁, 赵华霁满眼欣慰,对她一笑。
    此处乃是参拜之殿, 不是说话的地方, 江柍随后乘舆去往赵华霁正室,屏退左右,只留下女眷们说话。
    几位嫂嫂欲行家礼, 忙被星垂月涌等人搀住了。
    江柍见过嫂嫂们, 又同侄女们说了话, 见她们出落得好,都赏了礼,而后才让众人都退下,只留赵华霁在身旁。
    江柍眼含热泪看着赵华霁,只见她一身诰命服,头戴珠冠,两把金钗簪于云髩之旁,雍容华贵,只是比之上次面见,她的鬓旁已有白发新生,眼角也有新长的皱纹。
    江柍见状,自是心情颇酸。
    赵华霁亦细细打量着江柍,但见她貌美如初,只是纤瘦苍白,一身娇弱如弱柳扶风,不由也心酸许多,转念又想,她无伤无病平安归国,已是菩萨保佑,又自觉安慰不少。
    她们母女多日未见,自是满心复杂。
    仿佛有一箩筐的话要说,又好像什么话也不想说,只这样看着对方,知道彼此平安康健,就已心满意足。
    二人无语凝噎许久,赵华霁才道:“你走后这两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如今看你毫发无损地站在我面前,我只觉得是做梦一般,柍柍,告诉娘,你的人完好无损,心也一样吗。”
    江柍差点呜咽。
    皮肉伤很好辨认,可是心灵上的伤疤却很难被人看到。
    这世上怕也唯有母亲,会在乎她的一颗心,是否无病无伤。
    江柍只勉力自持,笑道:“如母亲所见,柍柍一切安好,只是雾灯去了,我这一生都要因此事伤心。”
    赵华霁点头道:“雾灯的事我也听说了,那姑娘不愧是我一眼看中的人,当年我之所以许她随你入宫,就是觉得她性子坚韧,品性也好。她如今为救你去了,便不是你的奴婢而是恩人,你伤心是应该的,记住她也是本分,但切莫钻牛角尖,你要想啊,她这样好的人,定然早登极乐去了。”
    江柍闻言只觉得原本皱巴的心变得很是熨帖,不愧是母亲,总能安慰她。
    江柍又问道:“那么母亲呢,这两年您过得好吗。”
    赵华霁拍拍江柍的手,笑道:“我的日子自是顺心的,这两年你哥哥们都给江家添了人口,你父亲也未曾出去打仗,一家人关起门来过日子,虽朝堂上多生暗涌,但那终究是男人们要上心的事情,为娘我还是平静的。”
    江柍闻言不由放心不少。
    赵华霁却叹了声气:“除了挂念你,还有迎熹。”
    听到“迎熹”二字,江柍微愣。
    赵华霁自顾自又道:“咱们娘俩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牵挂你,正如你思念我,这是不用问便彼此知晓之事。至于迎熹,她去年嫁给纪敏骞,你也知道,她的大婚之日便是陛下逼宫政变之日,那孩子当时已有身孕,差点伤心死。”
    江柍在赵华霁话说到一半时,心已彻底沉了下来。
    当日得知政变发生于迎熹大婚之日时,她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想“迎熹这样内向胆小的性子,遇到这样的事,还活得下来吗”。
    赵华霁喟叹道:“人心都是肉长的,当日太后将你和迎熹调换,我每每想到迎熹享受了本该属于你的安稳人生,便对她热络不起来,她又是话少的性格,对我也不亲近,这么多年过去了,彼此总是隔着一层。直到看到迎熹在大婚之日上失态,差点丢了性命,我才觉得不忍。”
    说到这里,赵华霁眼角有泪渗出,她抬手悄然拭去,又继续道:“还是那句话,人心都是肉长的,许是觉得经过纪敏骞一事,迎熹也受到了代价吧……我才会对迎熹心生恻隐。”
    江柍闻言,好像周身的光都被熄灭一样,眼神先黯了下去,接着是周身沉郁。
    她能理解赵华霁的感受。
    迎熹作为“主子”,无论是否为太后安排,她都是既得利益者。
    从她们身份调换那一刻起,迎熹身上的重担,彻底由江柍背负,那么迎熹的平安顺遂,都是在草菅江柍的人命。
    赵华霁身为江柍的母亲,看到迎熹在江柍从前玩耍的地方玩耍,在江柍从前温书的地方温书时,又怎能不痛,怎会对迎熹毫无芥蒂。
    可当迎熹被纪敏骞算计伤害之后,似乎命运已对迎熹这十几年“偷来”的安稳日子,做出了惩罚。
    于是赵华霁心里的芥蒂,慢慢便被抚平了。
    江柍只道:“那母亲可有时常去纪府看望迎熹,她身子养得还好吗。”
    赵华霁点头:“嗯,我隔三岔五便会过去,她腹中孩子是保住了,只是心情郁结,太医和我都战战兢兢,恐这孩子不能健康出生。”
    江柍闻言不由愁眉紧锁。
    赵华霁看她如此,察觉自己太过多话。
    江柍素来良善,今日她来江府,一大家子两年未见,本该高兴才是,何苦说些别人的事情惹她牵肠挂肚呢。
    于是忙扯开话题,又问道:“那日凉州城楼二国交战,我听江棣说,那个人对你的安危是极看重的,想必是爱惨了你,不知你与他,发展到哪一步了。”
    骤然提到沈子枭,江柍心口一疼,仿佛被人闷头锤了一下,不尖锐却着实沉重的疼痛蔓延全身。
    她垂眸道:“什么都瞒不过母亲。”
    赵华霁便笑:“傻孩子,当初你去和亲,我什么都嘱咐了一遍,唯独没有对你说‘不要动情’,便是因为我从来都晓得,感情是不为人所控的。”
    江柍哑然:“……”
    既佩服母亲的智慧,又佩服母亲心怀赤忱与爱意的心肠。
    赵华霁却想到什么,骤然敛住笑意,严肃认真道:“我瞧着咱们这位皇帝并不是个走正道的人,他满腹算计,又多疑阴郁,连自己的亲妹妹都可以利用,实在不宜久伴。何况他对你动了心,你却心系旁人,我恐怕他会恼羞成怒,强纳于你。”
    赵华霁边说,额头上已是渗出一把冷汗,越想此事越觉得毛骨悚然,捏着江柍的手劲儿都大了几分:“你既然与沈子枭彼此爱慕,何不找机会回到他身边,反正迎熹公主当日已从城楼跳下,忠义两全,从此之后,你大可不必背负那些不属于你的担子。”
    赵华霁这些话,江柍何曾没有想过。
    晏昭大战从来不是一两个人可以阻止,天下统一是历史洪流滚滚向前的必然结果,国家兴亡,匹夫虽然有责,可却不是匹夫一人之责。
    无论是谁战胜谁,异国的百姓,都要成为新朝的子民,到时又哪里会有敌国之分。
    如母亲所说,她已经为了家国大义跳了一次城楼,从前的迎熹已经死过一次,如今的江柍该去好好活着。
    只是宋琅……又怎么会放过她呢。
    江柍只说:“母亲放心,我自会为自己考虑。”
    赵华霁这才稍稍放心。
    母女俩又聊了些别的,才命人传饭。
    在江府用过午膳之后,江柍打道回宫,又是一番繁琐的礼节。
    版舆行至半路,江柍忽然想去看看迎熹。
    左右这一日已经失了规矩,何妨再失一次,于是便命人换道,去往纪府。
    这次礼仪太监并未十分反对。
    只因反对也是没用,不如赶快骑马去纪府报备。
    版舆抬至纪府大门,就见乌泱泱一堆人跪着,江柍进了门,又一路来到迎熹所在的院落。
    迎熹早已与一众丫鬟仆妇跪在地上迎接江柍。
    江柍下了版舆,亲自把迎熹扶了起来。
    方才迎熹跪着的时候并不明显,如今站起来,江柍才看到她滚圆的肚子,算起来这几日便是临盆之期,只是这肚子未免比足月的胎小上一圈,可见迎熹孕期定是日夜难安,勉力支撑。
    江柍心中喟叹不已,轻声对她说道:“我今日就是为了你才过来的,你我自小一同长大,何必多礼,不如屏退众人,咱们进屋说会儿贴己话吧。”
    迎熹神色廖淡,却还是扬扬唇,噙了一抹笑:“恭敬不如从命。”
    江柍扶迎熹进了屋。
    只见这房间布局摆设格外素雅别致,瓶中花束都开得正好,偏殿供奉佛像,香案上摆有几本快被翻烂了的佛经,香炉中烟火不断。
    江柍问道:“你平日常常诵经拜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