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做这一切时,他甚至没弄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或许只是对突兀的起身动作的补充,或许是对曾经那个天真幻想的告别。
“……对不起。”
餐桌对面的四皇子语气惴惴,把桌上散乱的葡萄干捡回盘子里。
可小尼禄吐完了奶,却没有哭。
他睁着亮晶晶的红眼睛看叶斯廷,两只短手抱住叶斯廷的手臂,再用两条短腿蹬着玩,活像只翻肚皮的猫咪。
皇后殿下恰好在此时进来。
她看了看叶斯廷,便回头轻声命令女官,把小尼禄抱去擦干换衣服。
“埃利诺。”
晚宴结束后,她只单独叫住了叶斯廷。
病弱的omega君后望住他,细眉微微蹙着,似乎很想要问点什么。
但到了最后,所有到嘴边的话,都化作一声复杂的叹息。
她的视线从叶斯廷身上移开,转向守立在叶斯廷身后的狼骑,“请转告他,如果只是在跟朋友玩闹,就没关系。但不可以做会伤害别人的事情。”
在第一年,叶斯廷扮演埃利诺的频率很低。
绝大多数时候,叶斯廷会独自呆在书架后的密室里,借着昏暗的灯光看书。
他会看很多书,从文学到科技。
所幸这方面埃利诺不会限制他,姑且算是交易的附加赠品。
书让他从无人知晓的空洞感中短暂抽离,成为另一个被期待的、饱满的人,到另一个世界去度过一生。
但当一个故事结束,重新回到寂静的昏暗密室中时,他就会被更加强烈的虚无吞没。
难以言明从出生起就从未被期待这件事,究竟给他带来了什么影响。
他时常感到自己在空气中行走,每一步踏下去,不是踩在土地上,而是屡屡踏空。
甚至很多时候,他觉得就在这间密室里,静悄悄死去也无何不可。
但那一丝可悲的不甘,却始终如悬丝细线,将他勒止在深渊边缘。
“‘……我的一生,由这个宇宙随处可见的尘埃构成。是不被命名的亡魂,是可有可无的尘土,是支离破碎的行星碎片构成了我。有一天当我在黑洞中消亡,也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因为那原本就是属于我的归宿——消失在深深的、旋涡般的阴影中……’——《流浪者号》”
加涅大学士在课上评析名作。他注意到前排的二皇子殿下似乎在走神,就用教鞭啪啪地敲了两下他的手背:
“殿下,请您集中精神!就算上次您的成绩刷新了皇家学院的记录,但也不能就此松懈!”
“抱歉。”叶斯廷回过神,温和地笑了笑,“作者使用的文学范式相当完美,我在想如何化为己用。”
然后,他突兀地得知了母亲的死讯。
“几个月前的事了。怎么现在才问起?”
埃利诺在审阅狼骑的监视报告。他明显有些不适,一直在用指尖抵着额角,因此被打断时,多少感到不悦。
但良好的皇室涵养,还是让埃利诺扬起礼节性的微笑,“事先声明,我给了她比狼骑家属更高的规格待遇。但她是自己投河自杀的。与她同住的女佣说,她似乎一直有严重的情绪障碍。”
叶斯廷看着他,最后说:“……几个月前?”
“家属保障中心把讣告发到狼骑基地去了,而你在狼骑基地的记录是因体训不过关,被淘汰返乡,所以又辗转发了好多地方。”
埃利诺终于把报告看完,抬头看见叶斯廷的表情,不可思议般眯起绿眸,“你是认真的吗?我以为她不是一直在虐待你来着?换做是我,当她成功把我带上生父的星舰时,我就会立刻把她毒死,然后靠自己打入生父的家族。”
说罢,他又轻嗤一声,冷冷道:“无非又是所谓的抑郁症之类的。在我看来,唯有过分软弱的人,才会被精神疾病缠身。这种人即使侥幸没有病痛,存活下来的唯一价值,也只有成为强者的食物罢了。”
叶斯廷突然说:“我能去出席她的葬礼吗?”
“当然不能。”埃利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葬礼早在几个月前就办完了,你倒是可以去看看她的墓碑。而且最近我要离开一趟太阳宫——尼禄的生日快到了,我想给他挑一件别致点的礼物。”
叶斯廷站在太阳宫的内湖旁,这里是从皇家学院回寝宫的必经之路。
他俯视灰冷的湖面,水面上倒映的是另一个人的脸。
母亲的死讯很突然,但没有让他感到剧烈的悲痛,而是一种冰冷的、坠入黑洞中的麻木。
他生来就是无人期待的尘埃,注定会在悄无声息中消亡,但他却依然在执拗地、固执地想要等到一段属于他的羁绊,甚至最奢侈的——他真的想知道被喜爱会是什么感觉。
但如今在这个宇宙中,跟他存在亲缘纽带的人都已经先后死去,其中包括那个唯一见证过他诞生和存在的人。
母亲死得如此随意,如同一件轻飘飘的废弃品,简直就像是他未来命运的一种预示。
他望着湖水里的脸,突然不太明白自己那点可悲的挣扎究竟为了什么,陪埃利诺玩这个无聊游戏的目的又为了什么。
叶斯廷缓慢往前走了半步,靴尖已经触碰到湖水边缘。
而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清脆的“轱辘辘”声。
推着学步车的小尼禄,远远就在路的尽头看到他,两条短腿顿时倒腾得像风火轮,朝他冲刺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