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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63节
    科举有个不成文的习俗,登科之后,状元和新科进士们会在一处酒楼大宴三天,那栋酒楼位于长安西市中央,和尚书省对称地分布在宫廷两侧。有七层楼高,足矣俯瞰长安,远眺皇宫。
    因它是长安离天最近的地方,被坊间称作凤凰台。
    和报喜的泥金帖一起抵达赵府的,是谨辞从凤凰台上一跃而下的噩耗。
    赵鸢出生于谨辞离世后的第二年,谨辞的一生是长安一曲绝响,却是她自一出身就被迫背负的责任。
    可是,凭什么。
    她也是堂堂正正的科举进士,她任过太和的主簿,太和的百姓喜欢她,她结交盗贼娼妓,赢了恶霸权贵,若没李凭云,差一步就她就能成为太和县令了。
    凭什么她要做谨辞的影子。
    中旬尚书省遴选新官,包括赵鸢,共二十八名青年主簿一早就来到了尚书省大门口,等待各部的胥吏领着他们前去策试。
    进入尚书省的机会少之又少,严之又严,仅此一次。六部各部只给一个名额,落榜的优异者,则进入二十四司。各部考核分设在不同的考场,由各自的胥吏领进门。
    赵鸢作为唯一的女性,又是太傅的女儿,她一出现就备受瞩目。
    太傅的女儿,进入司教育礼乐的礼部,那是再顺其自然不过的一件事了,就在众人都以为她会进入礼部的应试队伍中时,她默默走向了吏部的方向。
    第57章 无量菩萨2
    尚书省青年官员的遴选要等下旬才放榜,赵鸢暂无其它职事,恰逢这几日是赵鸢故去祖父梁国公的忌日,她陪着母亲去寺庙里,礼佛七日,为祖父祈福做法。
    到了七日的最后一日,观音中做法的器具都收了下去。赵鸢本想夜里偷偷来佛堂拜一拜自己的前程,人到佛堂,却看见在菩萨脚下跪拜的母亲的身影。
    赵鸢的母亲梁国郡主年轻时出了名的明艳美人,自丧子后,便一头白发,娇颜不再。
    赵鸢走上前:“娘,这么晚了,佛祖都睡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求菩萨保佑我儿啊,仕途顺遂。”
    赵鸢微笑道:“娘,你不必担心我,尚书省那日,我表现如何有目共睹,仕途自然会顺遂的。”
    梁国郡主在赵鸢的搀扶下起身,严肃道:“鸢儿,此次尚书省的考试,你究竟去了何处?”
    “爹想我考礼部,我自然是去礼部了。”
    “鸢儿,你以前从不跟爹娘撒谎。”
    赵鸢后颈一紧,她紧握住袖口,“我...”
    赵鸢从小到大,很少被母亲训诫,但凡母亲训斥她,必然是她犯了大错。
    她立马跪在蒲团上:“母亲,我想去吏部,也考了吏部,当天尚书左仆射亲口夸赞了明辨是非,对我在太和县所为十分满意,父亲那里,您一定要帮我。”
    “鸢儿...”梁国郡主叹了口气,手掌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头顶,“你以前最听你父亲的话,怎么去了一趟太和县回来,这等大事就敢擅作主张了?朝廷里有什么事你父亲是不知道的,你擅自报考吏部,竟还想瞒过他。”
    “娘,撒谎是我不对,但是...此次报考吏部的青年主簿,足有十二人,为何他们能考,我就不能考?”
    梁国郡主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吏部是什么地方?每年吏部、户部二部犯事的官员加起来,比其它各部的总人头都多。别人报考,那是因为无人给他们指路。”
    赵鸢觉得梁国郡主这番话说不通:因有人为她指路,所以她就必须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么?像父亲的傀儡,像兄长的影子。
    赵鸢低头咬唇,等嘴唇快被她咬破了,她嗫嚅道:“娘,我总要学会自己走路,哪能让人永远掺扶着。”
    梁国郡主将赵鸢抱在怀里:“儿啊,你不在爹娘身边的这段时间,爹娘担心坏了,现在你终于回来了,你想去哪里就告诉我们,我们会为你选择一条最平安的路。”
    明明是母亲的怀抱,赵鸢却感到无比窒息。她并没有把自己当做一个独立的人来看,在她的眼中,自己不过是谨辞的影子罢了,可谨辞糊涂,不代表她也糊涂。
    赵鸢将母亲送回屋,自己又回了菩萨殿前。
    赵鸢做事追求一个公平,观音菩萨、文殊菩萨、普贤菩萨、地藏菩萨挨个都拜了一遍,最后她停在文书菩萨面前,双手置于头顶,深深叩拜。
    “文殊菩萨,请您一定要保佑我仕途顺利,还有...若您允许我贪心的话...”
    若贪心是被允许的,她希望和李凭云在这条路上重逢。
    等了几日,到了尚书省放榜的日子。赵鸢和一众青年主簿在尚书省外已等候了一整个上午,天要雨不雨的,沉沉闷闷,下午时,胥吏终于将榜文贴在了布告栏上。
    赵鸢可挤不过一群臭烘烘的男人,她看到有人欣喜若狂,有人沮丧而归,所有人都散去时,她才上前查看。
    她当日考的是吏部,先在吏部一列寻找自己的名字,不料在榜首看到了周禄的名字。
    周禄?榜首?我会输给这等宵小之辈?赵鸢不可置信。
    她是读书人,谦卑的外表下,是清高孤傲的骨,想那日考试时的表现,周禄无功无过,远不及她。不过尚书省的尚书们,各有所好,也许综合考量过后,认定周禄比她更适合进入吏部,这都是有可能发生的。
    未进吏部,还有进底下各司的机会,赵鸢在吏部各司里寻找自己的名字....
    没有,还是没有...有了!
    赵鸢二字,赫然写在礼部祠部司一列。
    跟在赵鸢旁边的小甜菜刚认字不久,好奇道:“赵大人,祠部司是什么?”
    赵鸢亦不相信这个结果,她边失魂,边解释:“是祠部司,掌管掌祠祀、享祭、卜筮、僧侣等事务。”
    小甜菜知道赵鸢格外迷信,于是拍掌叫好:“赵大人,这可不正如你的愿了?掌管卜筮之事,那是不是你就能见到神仙了?”
    “我...”赵鸢回过神来,“我只是信奉,并不代表想和他们共事!”
    祠部司,向来是权贵子弟们的最佳去处。祠部的事,看起来好似上管天文下管地理,皇家命数都关乎于此,但其实是一份顶闲的职务。
    赵鸢知道这事背后必有蹊跷,正打算回府去质问父亲,周禄从尚书省里走出来,高声道:“赵主簿,听闻你进了祠部司,恭喜恭喜。”
    赵鸢停下脚步,换了一副稳重的面色,转身朝周禄作揖:“周主簿,吏部三年才招一名主簿,是该我恭喜您才是。”
    “周某不才,能进吏部,多亏赵太傅的荐信,周某正想寻个日子上门拜访赵太傅,不知赵主簿可否先将周某的感激之情转达给赵太傅?”
    赵鸢脸色黯如猪肝,小甜菜怕赵鸢被气死,于是装模作样抱着肚子道:“大人,我我我好像...来那个了。”
    赵鸢道:“周主簿,女儿家私事,看来我得先告辞了。”
    二人回到赵府的马车上,赵鸢立马骂了句难听的话。
    小甜菜能看出来,赵鸢近日心情实在不佳,不用说,都是尚书省选官一事害的。
    她好奇道:“大人,你就不能老老实实的当你的官家小姐么?我不来长安,都不知道原来你家世如此显赫。”
    “官家小姐...就一定好么?”赵鸢笑了笑,如果不是她做了官,永远不知道官家小姐的日子有多么悲惨。
    官家小姐被锦绣繁华蒙蔽了眼睛,不知生民疾苦,不知山外有山。
    “那您没有进入自己想去的地方,下来该怎么办?”
    赵鸢没有质问任何人为何自己的名字最终会落在祠部司,因为她知道,就算她问了,结果也不会有所不同。她的荣华富贵,她的才学机遇,都是赵家给的。
    父权的正确性,若她敢质疑,便是不孝。
    大邺官场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一日尚书省,终身尚书省。进了尚书省,从九品胥吏熬到五品郎中,几乎需要一辈子。
    赵鸢成为祠部司一名掌管僧侣的主事,这位子说重要也不重要,说简单也不简单。
    大邺皇室礼佛,每月宫中都有一次讲经,赵鸢的责任便是帮助礼部侍郎寻找民间的高僧入宫讲经、交流佛法。
    整整两个月,赵鸢都在和和尚尼姑打交道,裴瑯也许久没见她了,于是假借办公来尚书省探望她。
    此时赵鸢正被两个老和尚缠着送礼,她对付不过他们,于是假装晕了过去。
    裴瑯将她一把接住,防止她直接倒地,那俩老和尚怕惹事,立马告辞。
    “人走了。”裴瑯道。
    赵鸢睁开眼,立马从裴瑯怀里蹦出来,“终于走了。”
    “年底将近,初三的礼佛是宫中重中之重的活动,想必这段时日长安的秃驴都跑来贿赂你,盼望能在新年的礼佛节上露个脸。”
    赵鸢道:“你还笑?现在我一看到光头的,就想撒腿就跑。”
    裴瑯本来是想跟赵鸢谈他们的婚事的,可看到她如此疲惫,便不敢提了。
    二人坐下来,吃着食盒里的糕点,一个小吏匆匆跑来,愁眉苦脸地对赵鸢细声道:“赵主事,有贵人要见你。”
    活来了,赵鸢抛下裴瑯,快步走向礼部待客的雅室。
    见到亭中雍容华贵的女子,赵鸢呆了呆,立马下跪行礼:“微臣见过乐阳公主。”
    乐阳公主是女皇的女儿,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性情是出了名的骄纵。赵鸢从前入宫,乐阳公主从未正眼瞧过她。
    今已是十二月,乐阳公主身披三层狐裘,她拿毛茸茸的袖子扫着自己的下巴,“赵主事,原以为你能给咱们女人争口气,好歹考进吏部,让更多女子做官,怎如此没出息?镇日和和尚道士为伍?”
    赵鸢从善如流:“是卑职才疏学浅,技不如人,辜负了公主厚爱。”
    “得了得了,你这官腔打的溜,偏生本宫不爱听。今日找你,是有事求你相助。”
    赵鸢皱眉:“微臣一七品主事,不知如何帮得了公主?”
    “别的你帮不上,这件事,还真非你莫属。”乐阳公主勾了勾手指,“过来。”
    赵鸢脚步挪动,走上前。
    乐阳公主在她耳边道:“新年的礼佛节,我想请你举荐一位高僧入宫,此人身在洛阳白马寺,法号玄清。”
    赵鸢早已将民间有声望的和尚名号烂熟于心,却不知有这样一位玄清大师。
    眼下乐阳的行为严属行贿,她断然不能答应。
    “公主,微臣只负责举荐高僧,最终谁能进入宫闱参加礼佛节,是由崔侍郎定夺的。”
    “谁不知道崔侍郎不管事?赵主事,你的心眼拿来糊弄那些和尚也许刚刚足够,糊弄本宫,到底嫩了点。”
    赵鸢道:“公主,卑职...”
    “少跟我打官腔了,赵鸢,我舅舅是你们尚书省的长官,你当知道,只要我一句话,就能把你从尚书省赶出去。”
    赵鸢肩膀一震,忽然有些晕眩。从前她在太和县,好歹是长安派去的人,不会有人明着压她。
    这被权势欺压的感觉,叫她难以呼吸。
    乐阳上前,长长的指甲勾起赵鸢的下巴:“赵鸢,别以为母后看重你,本宫就不敢动你。她越是看重的东西,本宫越想摔个粉碎。你无法将玄清弄来长安,就给我滚出长安。”
    赵鸢一个退步,躲开乐阳的指甲,她态度来了一个大转弯:“公主,卑职只说这事办起来有难度,没说不能办。既然是公主所托,卑职定竭尽全力,哪怕赔上官帽,也要把这位玄清师傅接到长安。”
    乐阳冷笑道:“赵主事,不愧我母后对你另眼相看啊,原来是你和她一样,一肚子心机坏水。”
    “公主,您这话侮辱的不是卑职,而是您的母亲。”
    “本宫和自己母后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置喙。行了,今日就到这了,不要告诉任何人本宫来过。”
    乐阳身影旖旎而去,赵鸢望着那华贵的背影,深深吸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