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芝笑了:“八福那小孩儿你还不知道?除了念书,你让他干什么都行,练习本回头肯定被婶子拿去擦屁股。”
章望潮说:“小孩子总归贪玩儿,也许哪天就开窍了。”
两人说到小孩子,触动心事,凤芝就忽然不说话了,风言风语的,她都知道,心里也急。章望潮很懂她的心事,摸了摸她的手:“咱们还都年轻,会有的。”
“要是我不能生,可咋办呀?”凤芝难为地看着他,章望潮却说,“你怎么不想万一是我的事呢?”
凤芝轻轻呸了几声:“瞎话一说,大风吹跑。”她红着脸,“不说这个了,今儿冷,让南北跟望生都早点睡。”
章望生跟南北两个,在学校里都听说李大成被人举报的事了,外地的干部,在查他旧账呢。南北今天想跟三哥一起睡,她还没张嘴,没成想嫂子先开口了:“南北,晚上跟三哥挤被窝好不好?”
章望生也很意外,南北很高兴:“好,我给三哥暖脚!”
两人头一回这么睡觉,说好暖脚的,南北听头顶上风在鬼嚎,赶紧跑章望生这头来,雪打得窗棂沙沙的响,外头是苍苍的夜,可真长啊。
“三哥,你给我讲个故事,好玩儿的故事!”南北习惯听故事,嫂子跟二哥睡前经常给她讲故事,她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章望生不习惯搂小孩儿睡觉,南北跟虫呢,又不老实,小手一会儿摸他脸,一会儿摸他肚子,搞得他很痒。
“你想听什么样儿的?”他一说话,口鼻喷出的热乎气儿全到南北脸上了,南北瞅着黑黝黝的梁头说,“今天我跟八福堆了个雪人,你说,他在外面夜里会不会冻死?”
章望生很无奈,南北就这样,一会朝东一会朝西,刚还闹着讲故事呢。他摸了摸她细软软的头发,说:“他又不是真人,你把他弄屋子里烤火是暖和,那他可就化了。”
南北抱着他的手,放到胸前,像摆弄什么玩具:“可我把他想成一个真人,外头多黑呀,又那么冷,他会不会害怕?”她觉得会害怕,她一想到雪人一个人孤零零在学校外头呆着,心里不痛快。早知道,跟八福他们堆两个了,两个就是伴儿。
章望生说:“那要不然,明天你们再堆一个?”
南北哈哈就笑:“我跟你想一块儿去了!”她一边笑,一边往章望生怀里乱拱,小声说,“三哥,我有个秘密告诉你。”
章望生对她这套小把戏太熟了,天天都有秘密,今儿趁八福蹲着从人身上跳过去,明儿背课文比冯长庚快把人气死……
但他对她总是很有耐心,一点儿不拂她的兴致,他把她当小住儿,他最爱的就是小住儿了。
“什么秘密?”
“举报李大成的信是我写的!”南北说的耳语,非常骄傲。
章望生愣着了,茫茫然愣了一会儿,才问:“这不是闹着玩儿的,你可不能跟我扯谎。”
南北亲亲热热挤着他,挨着他:“你别跟二哥嫂子说,我就只跟你说了。”
真是答非所问,章望生第一次严肃起来,他把南北搂到胸口:“到底怎么回事?”
南北鼻尖冻得冰凉,嘴巴呼呼吐着热气:“就是我写的,我在记分员那撕了张纸,把他做的坏事告给干部,这样,他就不能再整二哥了,都是他害得二哥不能回学校,我知道。”
章望生没想到她胆子这么大!
“你为什么撕记分员的纸?你不是有簿子吗?”
南北把小嘴一撇:“我傻呀,我用写作业的簿子不就露馅了吗?人一看,这是作业本!”
章望生觉得非常吃惊,为她小小年纪这么缜密的心思。
“你不怕干部当成记分员举报的?”
“不会,记分员的字我看过,不是那样的,我故意写丑的,谁也看不出是哪个写的!”南北越说越得意,“现在好了,我听说李大成干事估计干不成了,二哥也能回去喽!”
她本想着章望生肯定激动坏了,会亲亲她,夸夸她,南北怎么这么聪明呢?可她等了一会儿,章望生像是睡着了,半晌没吭声!
南北戳戳他:“你怎么不说话呀?”
章望生不知道说什么,南北做的对?还是错?如果叫人知道了那就是很大的祸事,她年纪这样小,做事却那样胆肥心细!她真的鬼精鬼精的,旁人没说错。
“你怎么知道李大成都做了什么事?”
南北终于等着他出声了,赶紧说:“八福告诉我的,他在家听他哒哒说了好些李大成的事,我就记下来了。”
章望生说:“那你怎么知道六叔说的是真是假呢?”
南北都要搞不懂他了。
“马六叔对咱们家好,我知道,李大成就是坏的,而且,八福也看见他偷吃公社的鸡蛋。”
章望生这才想起她这段时间,天天抱着个字典,写字也勤快许多。他没办法怪她的,也许,小孩子的爱恨就是这样简单,黑白分明。她不晓得利害,只是想这样做,就做了,甚至还动用了所有的智慧。
“三哥,你怎么不说话呀?”
章望生想了很久,在风雪声里跟她说:“南北,以后你做什么事儿得先跟二哥或者嫂子说,你是小孩儿,万一做的不对,会有麻烦的。”
南北其实想顶嘴,但她听三哥的声音那样低,都要被窗棂的飞雪声给掩住了,总归不算高兴,她便乖顺地答应下来。
下着雪的夜,那样长,那样安静,南北在章望生的故事声里睡着了。章望生迟迟没有困意,他打小就喜欢听雨声,雪声,声声扣在破窗棂子上。就这样,许多年过去,他长到了十几岁。
不晓得是几点,东屋传来动静,章望生披了棉袄轻声轻脚走了过去。
屋里二哥跟嫂子像是在说话,又或许没有。可动静是黏糊糊的,像是撞击,他很清楚地听见嫂子叫唤出来,他第一次听见嫂子发出这种声音,很妩媚,女人的声音。很快,那些□□声,击打声,交错着混乱地袭来,在这雪夜里,简直一清二楚。
这让章望生一下红了脸,他仿佛晓得了里头在干什么,又不是太清楚,这是男人跟女人在一块儿睡觉,学校同学说,男人干女人时就像公狗骑母狗。
那样的场景,他在路边看见过,真是难看,小孩子看见了还要用石头扔它们,想把它们分开,它们狠狠连在一起,石头砸到身上都分不开。
二哥跟嫂子也是那个样子吗?章望生心里发紧,他觉得非常难受,好像二哥跟嫂子变成了别的人,不认识的,二哥跟嫂子怎么可能是那个样子的呢?
他都要听不下去了,可奇怪的是,那声音又让人迷瞪瞪的,听得耳朵热,心口热,他觉得羞愧,心里有一种非常强烈复杂的感觉,一下下冲击着太阳穴。
章望生躺回了被窝,南北正说梦话,在骂人,她翻了个身,胳膊腿都压在了章望生身上。这会儿,他觉得有些烦躁了,给她挪过去,南北开始磨牙,非常响,章望生真想叫醒她。
他逼自己再好好想想怎么跟二哥说举报的事情,或者,什么都不去想,只管听雪。什么时候睡着的,章望生不晓得,雪下的深,梦也深,梦里嫂子像受难,没完没了,全是声音,男人的,女人的……章望生醒来时,那儿湿透,冰凉凉的,黏了一手,他羞愧得不知道怎么好,怕南北知道,看过去一眼,这小孩还睡得跟猪一样,把她扔外头雪地里都不见得醒。
章望生呆了片刻,他觉得太难堪了,没法见人。
第8章
一连几天,章望生都不大跟凤芝说话,心里别扭,他其实也不太想跟二哥说话,可南北那事得提。
雪下得实在大,学校停课,生产队也没了活儿,家家户户都在忙除雪。屋檐下的冰溜子结的老长,南北拿了竹竿,跟几个小子姑娘一起打下来吃,小孩子不觉得凉,咬的嘎嘣嘎嘣响。
雪一化,到处都是稀泥糊糊,难能走路。章望潮找了几块石头,隔几步垫一块,这样院子里勉强能走人。凤芝把秋天晒的南瓜片子拿出来,准备炖腊肉,那腊肉是雪莲给的,没舍得吃,到底是稀罕东西,至于狼孩是怎么搞到的腊肉,雪莲没细说,凤芝也不好问。
“嗳,你有没有觉得望生最近话少了?”凤芝留心到章望生的异常,他半大小子,不太好问。
章望潮脚踩着石头,试了试,蛮稳当的。
“可能还是因为南北那个事。”
凤芝说:“你交代交代南北,小孩子家不知道轻重,不过你说,南北这小孩可真是聪明,哪像个六岁的娃娃!”
章望潮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好事,他站在石头上:“我倒情愿这孩子笨一些,可她天生这个样儿,我们也只能往正路上教导,叫她心思得花正路上。”
凤芝低声说:“南北做的这事儿,要我看,也没什么错,有时候小孩子看人做事反倒比咱们大人简单,黑是黑,白是白。”
章望潮停了会儿才接话,说:“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有时候做事情不能这么直接,她打小得明白这个道理。”
凤芝打起精神来:“她还小嘛慢慢教不急,我看啊,这年前八成是不太能上课了,咱们好好过个年!”
章望潮笑笑,说他也这么打算的。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天大的事临到头上,也不怎么吭声,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哒哒是这么过来的,娘也是这么过来的,他们都走了,他想着,自己八成是一样这么过。人只要活着,就得什么都能受得住,哒哒临到头了生那样重的病,疼的哎呦哎呦,可还想活,活着就还能喘上那口气,呼进去,吐出来。哒哒说活着能瞧见庄稼,瞧见儿子,这多好,死了太吓人了,谁晓得那头什么样,就这口气是真的,哪怕这口气又苦又涩。
哒哒一辈子都是个要强能受得起罪的人,章望潮一想起哒哒,什么都能受住了。
寒冬腊月里,月槐树公社人事有了些变动,李大成职务没了,变成了普通社员。大冷的天,公社一边忙活杀猪,一边开诉苦大会,工作组的干部让李大成交代自己的罪行。李大成坚持自己犯了错,可没罪,他家里也死了人。社员们说那确实,李大成的奶奶就是饿得去上吊,他家当年那确实是穷的叮当响。
这事闹到年关,组织说给李大成个机会,他家里世世代代贫农,是要团结的对象,便没再□□他什么。
南北次次不落跑去场里参加诉苦大会,她巴不得人都拿石头夯李大成,可没有,她有些失望,真想冲上去鼻涕一把泪一把数落数落李大成,最好能给他挂个四类分子的牌子,让他一天到晚带着。
她早把二哥三哥对她的教导忘了,不叫她去,她要偷溜了去。
可诉苦大会很快没社员去了,因为杀猪,杀猪这事儿才是最要紧的。社员们都等着分猪肉,一年到两头,最快活的要数年关,什么事儿都得先搁一搁。连队里脾气最怪的李奶奶,领猪肉时都会露个笑脸。
供销社里也热闹,看的人多,买人的少。章家不一样,章望潮有工资,凤芝手巧做了些针线活儿被雪莲拿去,说狼孩有什么门路,给换了几块钱回来,这件事,是偷摸弄的谁也不敢让知道。
南北一听说能去供销社,自然不再关心什么大会,她高兴死了,章望生带她来买东西。
玻璃柜里全是好东西,香胰子,俊手帕,花花绿绿的糖果,饼干……副食店里就更好了,南北爱闻酱油味儿,柜台高,她够不着,踮了会脚觉得累,让章望生抱她。
她不是三岁小娃娃,章望生抱着她,没多大会儿胳膊就酸了,只能驮着。南北什么都想要,一直咽口水:
“三哥,我能要什么呀?”
章望生说:“买有用的。”
南北说:“我想买个牛心吃,行不行?”
一个牛心好几毛呢,章望生想了想,说:“买了牛心就不能买别的了。”
可她还想吃糖果,瓜子,再要块漂亮的手帕。
章望生让她想清楚,一共五毛钱的花头,多了没有。
南北幻想着开学炫耀手帕子,这下黄了,到最后她还是要了牛心。章望生背着她,她一直在问:“我能不能先吃一口?”
“本来就是给你买的。”
“你要不要尝尝?”南北的手伸到了他嘴边。
空气像冰,可也冻不住牛心的香气,章望生恍了下神,他硬是忍住了:“你吃吧。”
“你咬一口嘛。”南北往他嘴里搡。
都到嘴里了,那真是没法再拒绝了,章望生咬了一口,太香了,牛心的味道好极了。他心情都跟着好起来,人就是人,一点口腹的满足就能让人上天,世界上没有比见荤更快活的事了,最起码当下一刻是这样的。
“好吃吧?”南北嘻嘻问他,章望生点点头,南北就攥紧牛心,露了点头,“那你再吃一口吧,但是不能咬太多。”
她有点紧张地看着章望生,章望生扭头也在看她,忽然就笑起来,笑出声了都,他一下被南北这个样子逗地想笑,他已经很久没这么笑过了:
“那我要是想咬多怎么办?”
南北“啊”了声,心里真难办,她当然愿意给三哥吃牛心,可又不希望三哥吃多了,三哥比她大,一口肯定也比她大……南北觉得好痛苦,三哥还看着自己呢,她最喜欢三哥了。
“你咬多吧,”南北虚弱地回答,“能不能给我留点儿,我也想吃。”
章望生在她冰凉凉的脸蛋上亲了下,他觉得这才是小住儿,他的小住儿。小住儿没了后,他心里一直空空荡荡的,什么都填补不了,现在南北来了,他觉得天看着了边儿,地也望见了界,非常好。他很高兴地背着她继续往家走,南北真聒噪,一路不停地问能不能再吃一口,再吃一口。
等到家时,牛心吃完了,两手光光,连手指头上的油脂都舔干净了,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过年是件热热乎乎的事儿,就连雪,都落得显和气,北风那样狂也成了好操行。这是南北正儿八经过的第一个年,嫂子给她扯了两尺红头绳,在脑袋中间,扎起个小啾啾,特别可爱。
除夕夜雪没停,这叫瑞雪兆丰年。先头菜园子里种的南瓜,结的很多,凤芝会挑几个嫩南瓜切成圈,不薄不厚正正好,把籽掏去,放进盆里洒一层草木灰,再连晒几个大太阳,这样就成了南瓜干。入冬后,拿来炖肉最好吃了。
平时没肉,便盼着过年。年真到了,章望潮带着两个孩子包饺子,凤芝洗南瓜干,准备炖肉。南北不爱包饺子,她喜欢烧锅,尤其下雪的时令,柴火点起来,灶前亮堂堂,暖哄哄的,脸蛋能叫火苗给烤得滚烫,太舒服了。
锅烧热了,凤芝铲了块猪油,一下锅,噼里啪啦,可把南北香坏了,她鼻子一抽抽的,像哼哼的小猪。凤芝紧跟着炸了点花椒、桂皮、干红辣子,这下更香了,南北忍不住站起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