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像王维、杜牧这样得到推荐,举子们便把自己平时得意的诗文编辑、誊清为卷轴,投献给当时的权贵、名流。这种风尚就叫做“行卷”。一次不够,隔日再投,称为“温卷”。白居易以《赋得古草原送别》向当时的名士顾况行卷。顾况笑着打趣眼前这个只有十六岁的书生:“长安物贵,居大不易。”可当他看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时已不禁倾倒,赞叹道:“有句如此,居亦何难?”
卢储的行卷就更是一个浪漫故事了。他向尚书李翱投赠诗文时,正逢主人外出。李翱年方及笄的爱女从案几上捡起卢储的卷轴。细细诵读后,李小娘断言卢储一定会是状元郎。这话恰好被回来的李翱听见了。数日后,他就托人向卢储提亲。一卷诗歌成就了一门姻缘。来年金榜题名时,也就是卢储的洞房花烛夜。这位新状元(又称“状头”)兼新郎官的才子乘兴写下了一首催妆诗:
昔年将去玉京游,第一仙人许状头。
今日幸为秦晋会,早教鸾凤下妆楼。
时入晚唐,行卷之风已盛行长安。杜牧行卷时编了一卷诗,共一百五十篇;皮日休行卷时编了《皮子文薮》十卷,二百篇;《唐摭言》记载,举子薛保逊行卷的时候所编的卷轴粗大无比,号称“金刚柞”。每到春闱前,公卿门前的举子如过江之鲫。他们送来的卷轴多数都没有能送到主人的案几上。看门的老妪用写满锦绣文章的卷轴代替守夜时用的脂烛,照亮了一个个漆黑的夜晚。
谁的卷轴能放到公卿名士的案头呢?当然是门第显赫的士族子弟。透过刚才提到的几个故事浪漫的情节,可以看见一点儿都不浪漫的本质:王维出身于号称银质金饰的太原王氏,杜牧的祖父杜佑是声名显赫的元老重臣,卢储是海内“四姓”之一的范阳卢氏子弟,而他的岳父李翱更出于唐朝门第第一的陇西李氏……没有这些市侩的前提,故事又何以能演绎得如此美丽?
卢储的故事只是偶然开放在明净月色里的昙花。寒门举子的落寞背影却总在明月照不到的地方。正如《旧唐书》中所描述的那样,“势门子弟,交相酬醉;寒门俊造,十弃六七”。这种对人不对文章的做法将举子的先赋身来作为擢拔人才的尺度,多少还残留着九品官人法的袅袅余韵。在科举考试的形式下,高第士族重新赢得了政治优势。考试成了他们又一条青云之路。文化底蕴深厚、人脉深厚的士族,如荥阳郑氏、博陵崔氏和赵郡李氏的子弟纷纷入闹应试,为自己博取进士功名。重视科举的晚唐,来自士族的宰相反而比过去一百多年都要多。科举选拔和门阀政治,这两种冰炭对峙的观念竟然模糊了界限,消弭了分歧,为士族高门的子弟迎来了最后的东风。但是,在许多看似美丽的故事中,科举制度失落了其本应具备的意义,直接滑向荒诞……
李曜记得最为深刻的,是在长庆元年春,那一段“满地落花红几片”的幕春故事。
形式上遵循书面考试的规则,但又默许人们用行卷、通榜等方式来干预书面考试的结果,这就背离了考试制度本身张扬的机会公平这一价值旗帜。
士族政治借科举之尸还魂,也背离了设立科举制度时削弱门阀政治的初衷。正因为这种深层矛盾的存在,行卷、通榜在唐朝一直是朝野认可的一种时尚,却没有合法化。在李曜看来,这姑且可以称之为“隐性规则”或者后世所流行的词汇“潜规则”。这种行为游走在合法与非法边缘,很容易成为党争的导火索。不同的派系和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来诠释这个潜规则。他们既可以宣称行卷、通榜是惯例,堂而皇之地培植自己的势力,也可以将行卷、通榜斥为牟私,打击自己的政敌。
这还只是科举制度与党争的第一重关系。还必须注意到,即使是那些出于草莽、进于青紫的寒门士子也很快地在科举制度上发展出一种“座主(考官)——门生”的关系模式。简单地说,就是座主提携门生,门生翼卫座主,同年登科的举子则结党谋权——他们参照士族中的父子兄弟伦理,形成一套虽未见诸于文字,却同样具有权威的伦理法则。这种后天编织起来的关系网络弥补了个人先天背景的不足,使自己获得了准士族式的政治根基。明朝人沈德符就说过:“座主、门生之谊,自唐而重。”
相传,宰相崔群有一日偷得片刻清闲,与夫人闲谈家事。丈夫与皇甫镈的矛盾,崔夫人也略有耳闻。借这个难得的机会,她试着劝相公趁身居高位、俸禄丰厚的时候,及时为子孙置些田产。崔群不动声色地说:我已置下了三十处膏腴的庄田了。
听了这话,崔夫人一脸困惑。求田问舍这样的事情,自己身为主妇,怎么会茫然无所知?
崔群莞尔一笑,解释道:前年春,我入闱主考,取中了三十名进士呀。
崔夫人会意地笑了——在唐朝人眼中,门生是座主最重要的政治财富。三十名门生,就是福荫子孙的三十处膏腴良田。
在波澜翻覆的长安官场,门生与座主的关系,就象考官崔沆取中门生崔瀣时人们所嘲笑的那样:“座主门生,沆瀣一气。”崔沆与崔瀣究竟是沆瀣一气,还是名字巧合,已经无从考证了。但座主、门生互为奥援,从中唐到晚清史不绝书。就是在科举制度消亡百年后的今天,也还影影绰绰,似隐还显。
同年登科的进士间也是党同伐异。贞元七年的进士皇甫镈、令狐楚和萧俛,还有贞元二十一年的进士牛僧孺、李宗闵、杨嗣复,都以同年的身份结成朋党,在各自时代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玉尺量才的科举制度推动了文职官僚内部派系的形成。
李曜忽然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再一次意气风发起来的李晔。在他这个穿越时空的后人看来,这大唐仿佛就是一个舞台。舞台上,帝王家的恩怨情仇高潮迭起;舞台下人头攒动。
那些自诩“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士大夫们,竟然和他未曾穿越而来时一样,袖手旁观,充当一幕幕悲剧的冷漠看客。所谓的精英矜于门望,又一无所长。他们鄙薄善断繁剧的刀笔吏,自己对军谋、民政又一无所知;祖先的“礼法门风”被他们丢弃了;赖以炫世的家学也没有能传承下来。他们从祖先那里得到的,不过是一个高贵的姓氏和郡望。现在正在河东做李克用监军的张承业,就曾很不屑地问一个征引门户、骄矜作态的范阳卢家子弟:“公所能者何也?”
诚如《新唐书》所说,“当时士大夫以流品相尚,推名德者为之首”。除了所谓道德和名望,他们再说不出什么道德高调,不过是粉饰猥琐私欲的一张假面。精英的伪善性在这段颓唐的历史中,是如此突出。李纯的死亡、李宥的醉生梦死与生不如死……他们都视而不见。除了自己,他们什么也不关心。
士大夫们眼睛里只有长街夸官、曲江离宴、月灯打球、杏园探花和雁塔题名。进士科决定了一个人和一个家族在长安的地位。那才是他们关心的。那些铺张浮华到极致的仪式,不过是他们的自我感觉良好的表现。
在“鸟散落花人自醉”的长庆元年,李曜在心中对那次舞弊案抽丝剥茧,看到了党争和科举的关系,也看透了士大夫的本来面目。这些精英在同自己利益相关的制度设计与运作上拥有如此影响力,就滥用他们的种种优势,去损害位置较低的阶层而使自己获益。象段文昌、王播,也包括元稹一流的人物,起于寒门,依靠超一流的聪慧与后天努力,跻身庙堂。但在平步青云的路途上,他们也沾染了难以祛除的自私和猥琐。
整个精英阶层集体堕落,而最能体现这种堕落的,恰恰是与他们政治地位和利益联系最紧密的科举。
话说有一年,姑苏举子翁彦枢进京参加那年春闱。入闱前,举子到寺庙中拜会一位旧时在故乡就相识的僧人。他乡遇故知,当然是人生快意之事。两人把手叙旧,话题自然少不了今科考试。老僧突然问翁彦枢:你对功名前程有什么想法?
翁彦枢叹了口气,坦言心中无数。世人都知道,龙门一跃,身价百倍。可有多少鲤鱼能完成那化鱼为龙的一跃。每次春闱,春风得意的不过二十多人。孤身漂泊在帝乡的江南才子又哪敢有太多的奢望?老僧见他踌躇,便率直地问道:你到底想中第几名?翁彦枢以为老僧不过是作玩笑语,便随口回答:第八名就行。
第二天,老僧来到了侍郎裴垣府上。他是裴府的座上客,中门以内,也能经常出入。老僧手持捻珠,闭目诵经,一副了无牵挂的高僧姿态。谁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有避讳他。裴垣已经奉旨意入闱,主持今年的科举。他的两个公子裴勋、裴质正在家中眉飞色舞地谈论春闱秘闻。谁人高中,谁人落第,推荐他们的又是谁,两人说起来头头是道,而万众瞩目的科举其实根本没有开始。裴家的两位公子不曾注意,身边那半截槁木一样的老僧已经把他们透露出来的辛秘掌握得清清楚楚,就如他手中的一颗颗捻珠。两人说得正欢,忽然看见老僧那双似睡非睡的眼睛突然睁开,精光四射。
老僧很严厉地说:到底是你们的父亲做主考,还是你们做主考?科举取士乃国之大事,朝廷委派侍郎主持,本意就是要他革除积弊,让寒门士子有晋身之路。你们兄弟想取的进士,全都是高门子弟,贫苦的读书人有何奔头?当今科举,由你父亲主持,难道他是傀儡,任由你们摆布?再说了,你们弟兄所选的,无不是权贵子弟、高门后裔,连一个贫苦学子也没提过。我说的,可以不承认么?
说完,老僧扳起手指,从头数到尾,一个不差。每个人背后蛛网般的关系脉络说得一点不差,毫无遗漏。裴勋和裴质呆若木鸡,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如果老僧将他知道的底细泄露给父亲的政敌,长安又将掀起一场急风暴雨。裴垣不免和长庆元年的钱徽那样,遭到严谴,甚至被贬到万里外。
两个纨绔猛然意识到事态严重,赶紧跳下座位,低声下气地哀求老僧千万保守秘密。金银钱帛,想要什么都好商量。老僧这才慢慢地说:我老了,要钱财有什么用?同乡翁彦枢,一定要今科取中进士。
裴勋、裴质忙不迭地答应,一定把翁彦枢列在末等。老僧眼睛一瞪:非第八不可!
不得已之下,裴家的两位公子只好哭丧着脸,点头同意了。老僧随即取来笔墨,要他们立下字据。数日后,礼部南墙上贴出了进士榜,翁彦枢是那年的第八名……
这就是让太宗皇帝夸耀“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的科举。从隋炀帝到唐太宗,再到武则天,多少帝王挖空心思,要打破“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流弊。当历史步入晚唐,却发现一切仿佛又回到汉朝末年,九品官人法流行的年代。在个人和家族利益的驱使下,权豪子弟放肆地践踏科举考试的公平价值。一时之间,进士名额完全被公卿之家、累代名族所垄断。放眼长安,哪还有一点初唐延揽天下英才的胸怀?
宰相令狐绹的儿子未经地方拔解,也就是考试和推荐,就直接参加长安的科举考试,人称“无解进士”。
举子陆扆倒是得到地方上的推荐。可入京应试时,正值长安城破。他好不容易才追上了流亡的天子。陆扆很想早日成为进士,几次恳求宰相韦昭度举行科举。韦昭度也算“旧族名人”,品格却极低下,连阉人都敢讥笑他“在中书则开铺卖官,居翰林则借人把笔”。不过,韦昭度很赏识陆扆,颇想提携他。可宰相也有为难的地方:科举在春天举行,号称春闱。可夏天都剩不了几天,不是试期,怎么能举行春闱呢?再说,请谁来主考?陆扆当即表示:与自己同居一室的中书舍人郑损当主考就很合适。韦昭度也答应了,让他自己去游说。至于书贴、榜文,都是陆扆一手炮制。在那年夏天的最后一个月,自导自演的陆扆如愿以偿,状元及第。后来,他入翰林院任学士时,正是夏天,同僚戏谑地对他说:这么热的天,很适宜制作进士的榜文呀。
值得一提的是,此人的“文凭”来历虽然有点令人不齿,但李曜与他见过面之后,却发现他的才学其实的确不差,能力也堪称上佳,因此已将他列为自己在朝臣中的亲信之一。
不管怎么说,陆扆还算颇有才学。清河崔家的崔昭矩才能平庸,在他的兄长崔昭纬当上宰相的前一天,他俨然高中状元。无独有偶,王倜中状元的第二天,他的父亲尚书丞相王损也拜相了。这其中的奥妙,不言而喻。按照宰相礼敬状元的礼法,父亲恭贺儿子独占螯头。也许是受不起这样的礼节,几个月后,新状元无疾而终……更有甚者,举子裴筠为了中举,向宰相萧遘求婚。当他询问过萧遘女儿生辰八字后没几天,已赫然高中。才学过人却黯然落第的罗隐脱口吟出了:“细看月轮还有意,信知青桂近姮娥”的诗句,来讥讽裴筠和整个科举制。
种种光怪陆离的事情,说明了晚唐的科举在精英们的侵蚀下,流于形式,早失去了奖掖人才的核心价值。进士黄滔曾沉痛地指出:“豪贵塞龙门之路,平人艺士,十攻九败。”士大夫们玩弄科举制,折射出了这个阶层的过度自我膨胀,完全没有顾及到位置较低阶层的感受。唯我独尊的姿态引发其他阶层的抵触,并造成整个社会各阶层的恶性互动。可他们无动于衷,“直至三春花尽时”。
多年后,又是一个莺花落羽的春天。万千人翘首期待着“榜入金门去,名从玉案来”的时刻来临。当榜文徐徐在众人的目光中展开,不同的脸孔浮现出不同的表情。有人立刻知道了什么叫“世间得意是春风”,有人却感慨“一回春至一伤心”。都是踌躇满志的才俊,在一道榜文前红尘两分,从此判若云泥。
而这一次,玩弄科举的,却居然正是矢志改变科举弊制的大唐陇西郡王——李曜。
第211章 掌控四镇(十九)
李曜在制度上的改革,即将进入一个高潮,思想大于制度,制度大于手段,因此制度上的改革,他要从思想上开始做起。另外,感谢蜉蝣特、suyouan、王王海三位朋友的月票。
凤翔战败,羽林初立,神策式微,崔胤束手,长安的局势,在一片安宁祥和之中,悄然为李曜掌握。
今年的春闱进士,不出所料的由亲近河东的诸大世家垄断,至于状元、榜眼、探花等究竟花落谁家,却并非李曜关心之事。然而既然冯道参加了此次春闱,那李曜自然毫无疑问地顺便做了一次“状元师”。
“状元师”最近月余颇为繁忙,除了指挥河中军在军事上全面占领邠宁、保塞、天雄三镇,在政治上接受鄜坊、泾原的归顺附属,在人事上安排本期贡举以及一批官员职务调整之外,他居然非常不务正业地召集在关中的大批名流大家,在长安游山玩水,置酒谈学。
李曜做事,从来目的明确,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此番“关中大谈学”,名士汇聚,学家满座,如果只是吟诗作赋,李曜哪有这种闲情逸致?他召集众人来此,且全资赞助所有活动,显然有其目的。他定下了调子:此次谈学,主要谈韩愈与柳宗元二位大家。
李曜一直认为,中国的传统,首在儒家。但儒家传到后世逐渐扭曲则是不争的事实,当西洋崛起,东方衰落,各种抨击儒家的思想争相出现,又将整个儒家妖魔化。到我朝建立,领袖一念偏激,一场大闹下来,孔庙推翻不说,连带中华传统的诸多美德、诸多信仰也丧失殆尽,最终使拜权主义、拜金主义盛行神州,世风日下之后,才有不少学人反思:为何我们竟是如此忘本,丢掉了最为宝贵的文化传承?
生命的意义在于延续,但延续的精髓其实不是血统,而是学统,是文化、文明。日本人瞧不起现代的中国,认为现代中国并非中华,然后却傲然以小中华自居,此等情状,还不能令人深思么?
李曜召集这许多文人学士于一堂,讨论韩愈、柳宗元,正是为了实施他的一个计划:引导还未太过变质的儒家思想,走向更正确的方向。
后人反观明清治古文,以唐宋八大家为宗,而八家又以韩愈、柳宗元为前驱,这已是公论,李曜自然知晓。韩愈、柳宗元是中唐时期新古文运动的倡导者和主要作家,二人在文学观点上非常接近,都主张改革六朝以来唯美主义的浮靡文风、文体,代之以真挚、充实和通畅、新顈的散文,并且创作出一系列说理真切、感情奔放、语言凝炼活泼的脍炙人口的佳文,在文学史上树立起两座礼碑。
韩与柳个人之间的友谊也相当深厚,平日常有诗文来往,在新古文运动中互相关怀、鼓励和支持;及至柳宗元遭眨,韩愈仍给以深切的同情,柳在卒前将子女托付于韩愈照顾,韩愈在柳死后写祭文,撰墓志,以深情浓墨赞美柳的文章和为人,谓其文学辞章必传之于后世,“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韩愈可谓真知柳宗元者。后世常并称韩柳,不唯以其同时同志,且以其友谊笃实不渝也。
但李曜命这些学家讨论韩柳,却并非要讨论他二人的文学成就。韩柳二人不仅仅是文学家,亦身兼政治家和思想家,二人在政治上和哲学上,时常发生分歧和争论,有时相当对立,只是他采取“君子和而不同”的态度,不因此而影响到友谊罢了。
在政治上,韩愈反对永贞革新,竭力维护已成之法;柳宗元参预永贞革新,并因此而遭眨谪。在哲学上韩愈相信天命鬼神,柳宗元则着《天说》批驳天命论。尤其是,他们对于佛教的态度截然相反,韩愈激烈排佛,柳宗元则爱好佛教,各执己意,互相指责。在李曜以后世治学的角度看来,韩愈的反佛与柳完元的崇佛诚然与他们不同的阅历和学历有关,但都不是孤立的个人爱好问题,而是在当时社会条件下,儒释道三教斗争与融合的一种表现,透露出中国思想文化发展的新信息。
这需要从中国帝制社会的思想文化结构来开始分析。从两汉儒术独尊,到魏晋南北朝儒释道三教并存,是一次大的转换。上层统治集团及思想家对于这种变动有一个适应和认识的过程,内部发生过多次的辩论,各朝实行过不同的文化政策,进行过调整思想信仰的各种试验。
东晋南北朝时在南方有“沙门敬拜王者”与否之争、《达性论》之争、《夷夏论》之争、《三破论》之争以及有梁武帝崇佛和范缜、郭祖深、荀济反佛;在北方发生了北魏太武帝崇道灭佛,孝明帝扬佛抑道,北周武帝定儒佛道三教先后及强制毁佛,这些都可以看作是社会领导集团探索思想文化新体制过程中所作的各种尝试。最后由于全国处在分裂状态,三教关系的调整未能获得较圆满的结果。
不过大多数执政者和思想家不赞成过分崇佛或崇道,也不赞成禁灭佛、道教的极端政策而倾向于三教兼容,大致作法是:在政纲、朝典、教育、礼俗方面以儒学为主,在教化与信仰方面辅之以佛道二教,同时对佛、道教的活动及僧道徒众进行简括和管理。在李曜看来,这一时期,北魏文成帝对于处理佛儒关系和评价佛教的作用有比较成熟的看法,他说:
“夫为帝王,必只奉明灵,显彰仁道。其能惠着生民,济益群品者,虽在古昔,犹序其风烈。是以《春秋》嘉崇明之礼,祭典载功施之族。况释迦如来功济大千,惠流尘境,等生死者叹其达观,览文义者贵其妙明,助王政之禁律,益仁智之善性,排斥群邪,开演正觉。故前代以来,莫不崇尚,亦我国家常所尊事也。”
这份诏书准确指明佛教的功用在于“助王政之禁律,益仁智之善性”,即补足社会法制之不足,加强儒家道德的影响,总之有助王化,既不是第一位的,亦非负面的。
隋朝结束了南北纷争的局面,统一了全国,但国运短促,不久便被大唐所取代。大唐帝国建立以后,总结前朝的经验教训,自觉实行三教并奖的政策,从而确立了三教共存的局面。一方面用行政手段统一儒家经典的文字和注疏,由孔颖达等撰《五经正义》,至高宗时颁行,成为科举考试的标准课本,天下士子奉为圭臬,加强了儒学的主导地立;另一方面又礼敬道教,支持佛教,使两教在此期间得到迅速发展,并呈繁荣景象。
但李曜知道,直到盛唐,社会思想文化结构的重新调整任务并没有完成。主要问题是儒佛两大文化系统在思想理论上的力量对比,不能完全适应中国这一时期宗法社会的国情。
一方面,佛教进入鼎盛时期,出现天台、法相、华严、禅宗、净土、律宗等若干大的宗派,高僧大德辈出,人才济济,理论学说异彩纷呈,一片繁荣景象,尤其是中国化的佛学——禅宗,后来居上,发展势头甚猛。佛学博大精深的哲学体系和权设方便的普及性说教,对于中国士人阶层和劳苦大众均有极大的吸引力,它的信徒不断增多。
另一方面,与佛教相比,儒学遇到了不景气的难题。自汉末儒家经学衰落以后,儒家文化就缺少有力的哲学层面,内部结构呈倾斜和不完整状态,它只能在政治、礼俗上占有传统的优势,却拿不出新的高水平的哲学理论来同佛学对话。
东晋南北朝时有不少初学儒者,后来倾心佛学,仰慕其高雅深邃,认为佛学的境界高于玄学,更远胜过儒学。东晋佛学大师慧远就说过:“每寻畴昔,游心世典,以为当年之华苑也;及见老庄,便悟名教是应变之虚谈耳。以今而观,则知沉冥之趣,岂得不以佛理为先?”
梁武帝在《述三教诗》中追述自已进学的三阶段。“少时学周孔,弱冠穷六经。”“中复观道书,有名与无名。”“晚年开释卷,犹月映众星。”这是很有代表性的,中国士大夫阶层越来越被吸收到佛学上,在那里寻找精神的寄托。
这种情况到了唐代更有所发展。《五经正义》所依据的经注,半是汉代作品,半是魏晋作品,经学只在诠释上达到统一,并未开创出符合新时代需要的新义学,亦未出现儒学的大思想家,因此儒学仍未摆脱被动局面。儒家在三教中的主导地位由于理论上的薄弱而不能牢固,这在正统思想家看来不利于宗法社会的稳定。
然而佛教虽有协助治道劝化民俗的作用,但它是外来文化,若干教义与中土传统礼俗有一定矛盾,况且寺院经济、寺院独立不能不与国家的政治、经济利益发生冲突,势必引起儒道两家和朝臣部分人士的反对。从南北朝的夷夏之争,直到唐初,反佛的思潮连绵不断,傅奕指斥沙门“不忠不孝”、“逃课(税)”、“避役”,就是这种反佛思潮的例证。
韩愈,柳宗元所处的时代进入中唐,中央政权很不稳定,藩镇割据此伏彼起;文化上三教合流已是大势所趋,而三教之间又存在着争优比胜的斗争。面对着佛教蓬勃发展的势头,许多朝臣和儒家学者,由于长期接受三教的共同薰陶,并无危机感,觉得佛儒可以并行不悖,乃至汇合沟通,共同形成社会精神支柱。有些人从肯定佛儒在社会功能上的互补,进而探索佛儒在思想理论上的贯通。怛也有少数人觉得这样发展下去,不仅儒学有被佛学超过和淹没的危险,且将危及纲常人伦,因此力主排佛,但又找不出儒学复兴的有效途径。柳宗元是前一种思潮的代表,韩愈是后一种思潮的代表。
韩愈自幼成人,所学以儒为主,又极重古文。“学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其业则读书着文,歌颂尧舜之道。”、“其所读皆圣人之书,杨墨释老之学无所入于其心。其所着皆约六经之旨而成文,抑邪与正,辨时俗之所惑。”韩愈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是在儒学薰陶下形成的,青年时即崇信六经,服膺孔孟,对于佛、老之学相当生疏隔膜,这是韩愈后来反对佛老的思想基础。
韩愈中年思想成熟,形成独立见解,写下《原道》、《原性》、《原毁》、《原人》、《原鬼》五篇哲学论文。他有感于中央虚弱,藩镇强大,有感于儒学衰微和佛老兴盛,认为只有大力扶树名教,提倡忠君孝亲的孔孟之道,抑制佛老,才能使人们关心家国,增强向心力,使宗法等级制得以巩固,于是挺身而出,大声疾呼,发出尊孔孟、排异端的号召,独自举起了复兴儒学的旗帜,开始了他批判佛老的理论活动。
在《原道》中,他首次明确剔除“道德”的道家内涵,把它直接与仁义连为一体,云:“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公言也;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贬老子为小人之道。他总结历史,认为秦汉以来,儒学真义即被埋没,而异端迭起,混乱了孔孟之道,说:“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魏晋梁隋之间,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入于墨,不入于老,则入于佛。”结果孔子地位下降,被说成是佛或老子的弟子。韩愈担心如此下去,儒学的真面目将逐渐丧失。
当然,韩愈为了醒世振俗,把问题的严重性加以夸大了。事实上汉代儒家经学无论在政治上还是在学术上都处在一家独尊,百家归宗的时期。黄老之学只在汉初略有优势,武帝以后变为支流,信仰者是不多的。魏晋梁隋之间,玄学佛学兴起,儒学不再独尊,但它的正统地位没有从根本上动摇,朝典礼仪,军国大事,教育民俗,还是儒家思想占优势。
然而,社会生活和思想信仰出现多元并存、纷纭交错的态势,韩愈认为这是非正常状态,他还想恢复儒学的一统天下。他所理解的先王之教就是实行仁义道德,内容是:“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其服麻丝,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肉”,这些就是宗法等级制度下的社会生活秩序,有很强烈的贵族气息。他复兴儒学的目标,不是回复到汉代,因为他不承认汉代经学的正统地位,他要直接上承三代周孔。
但他所列上述孔孟之道的诸目,已不是先秦儒学,而是包容了法家(刑政)在内的实践化了的儒学,所缺少的恰恰是先秦儒学最重要的仁爱化育的精神,把巩固体法秩序看得高于一切。韩愈有意把名教说得简明实际,目的之一是用这种人伦日用来衬显佛道二教出世说的空疏虚妄,表明它们不合乎人情,无益于治国安民,且有害于社会,只有儒学才是社会生活不可须臾离开的大道。
他说:“今其法曰:必弃尔君臣,去尔父子,禁尔相生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净寂灭者”,“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者,灭其天常,子焉尔不父其父,臣焉尔丕君其君,民焉尔不事其事”,“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韩愈心里有个夷夏大防在作怪,处处看不惯佛教,担心它是外来的,会喧宾夺主,也完全不了解当时的佛教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华化,并不主张离家弃国,灭除伦常,只是要升人们的精神生命,给人们的灵魂以安顿处。
韩愈为了与佛教传法世系相抗衡,提出了儒家的道统说,把它作为民族文化发展的主线。他认为儒家之道,古已有之,“尧以是传舜,舜以是传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他以孟子之后的道统继承人自居,要效法孟子辟杨墨的精神来辟佛老。韩愈对异端的态度比孟子还要滶烈,不仅是理论上批判,还主张采取行政打击手段,提出“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的强制灭教政策,还想重复北魏太武帝和北周武帝的已经失败的毁教行动。这在李曜看来,自然是一种文化专制主义思想,并不可取。因为李曜理想中的儒学,是一种兼容并蓄,能够吸收外来文化精髓,不断改造自身,始终处在进步、完善中的新儒学。
回到韩愈,他在任国子博士时,写了《进学解》,再次表示兴亡继绝的决心,立志“抵排异端,攘斥佛老。”“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
韩愈反佛最激烈的行为是五十岁时上《论佛骨表》。元和十四年,宪宗使人从凤翔法门寺迎佛骨入宫供养三天,全国都处在佛教的虔诚热烈气氛之中。韩愈上表谏迎佛骨,一谓佛法“自后汉时流入中国,上古未尝有也”,因而不合先王之道;二谓佛法造成“乱亡相继,运祚不长”,“事佛求福,乃更得祸”;三谓佛教狂信使百姓不惜身命,“焚顶烧指,百十为群,解衣散钱”,“老少奔波,弃其生业”,“必有断臂脔身,以为供养者,伤风败俗,传笑四方”;四谓:“佛本夷狄之人”,“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其“枯朽之骨,凶秽之余”,不宜敬奉。韩愈建议“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诸水火”,如此便可“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表示“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
韩愈此表直忤宪宗心意,且历数前代崇佛之君运祚不长,尤犯宪宗忌讳,故引起宪宗震怒,几陷死罪,赖亲贵说情,被远贬潮州为刺史。韩愈后来在《与孟尚书书》中重申排佛的立场,主要担心佛教之兴,“而圣贤之道不明,则三纲沦而九法斁,礼乐崩而夷狄横。”以为“释老之害,过于杨墨。”
因此李曜认为,韩愈排佛,其现实的出发点是中央政权的政治经济利害,其深层的文化心理是儒家民族文化的正统地位,他对佛教的批判基本上停留在外部的现象上,所说佛教是夷狄之道,背离忠君孝亲、有碍农桑之业等论点,都是南北朝时夷夏论者顾欢、郭祖深、荀济、李玚、章仇子阤、李公绪等早已提出过的,并没有新鲜深刻的内容,真正的理论性问题几乎没有触及,而其文化上的民族狭隘性倒有淋漓尽致的表现。“佛如有灵,能作祸祟”等语,说明韩愈根本不懂佛法。虽然如此,由于韩愈敏锐觉察到佛强儒弱的危机,提出复兴儒学的历史任务,他的排佛崇儒活动,对于后来宋代理学的兴起,发生了催化作用,造成较大的影响。
韩愈反佛,除了有肤浅性、片面性和妄图用权力解决信仰等消极面以外,也还有色厉而内荏的问题。他被贬潮州以后,身处逆境,心情压抑,郁郁不能自解,便转向佛教寻求精神的慰藉,与大颠和尚来往甚密,在《与大颠师书》中有“久闻道德”、“侧承道高”、“所示广大深回,非造次可喻”、“论甚宏博”等语,足见韩愈对大颠及其学问敬慕良深。信中卑词相请,用“道无疑滞”的佛学义理,劝说大颠入城相会,说明佛学已入其心。
韩愈与大颠三信,苏东坡曾论其假,而朱熹则考之为真。韩愈在《与孟尚书书》中,赞扬大颠“实能外形骸,以理自胜,不为事物侵乱”,“胸中无滞碍,以为难得,因与来往。”难怪司马光对此评论说:“盖尝遍观佛书,取其精粹而排其糟粕耳。不然何以知不为事物侵乱,为学佛者所先耶?”
韩愈还写过一首《遣兴》诗,诗中云:“断送一生惟有酒,寻思百计不如闲;莫忧世事兼身事,须着人间此梦间。”黄叔灿评云:“禅语后语。乃知公之佛,只是为朝廷大局起见,正本塞流,维持风教,惟恐陷溺者多。其实至道归根,六如一偈,原不争差。”李曜看书时读到这样的评论,也不禁面露微笑,因为他知道,对这种说法,即使韩愈复生也很难反驳。韩愈与佛教人士交往颇多,除大颠外,还有元惠、灵师、文畅、元十八、令纵等僧人,皆有诗相赠,称赞他们有风采,为文清越,其行虽异,其情则同。总之,反佛的韩愈,在精神生活和情趣上也有不反佛和近佛的一面,由此亦可知佛学对学者群的影响达到了多么深广的程度。
而柳宗元本质上也是一位儒家学者,他立身行事的根基在儒学,一生的抱负是成就圣贤理想人格和实行修齐治平。他努力进仕,积极参预永贞革新,并非图一己的富贵,而是要借以行尧舜之道。
他在《许京兆孟容书》中说:“宗元早岁,与负罪者(指王叔文等)亲善,始奇其能,谓可以共立仁义,裨教化。过不自料,勤勤勉勉,唯以中正信义为志,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谓是“素志”。他在被贬以后,寄情于文,以为“贤者不得志于今,必取贵于后”,基本不出《左传》“三不朽”的价值理想。他着书为文以孔学为根本宗旨,曾说:“文以行为本,在先诚其中。其外者当先读六经,次《论语》、孟轲书,皆经言。”“其归在不出孔子”他曾批评青年士子杨诲之“欲为阮咸、嵇康之所为,守而不化,不肯入尧舜之道,此甚未可也。”他反对道教,认为人生的价值不在长寿而在闻道。《送娄图南秀才游淮南将入道序》云,为了“求尧舜孔子之志、行尧舜孔子之道”,而保身长寿是可以的;此志已遂,此道已行,而身夭,则应无所悲哀,否则长寿如“深山之木石,大泽之龟蛇”,也毫无意义。说明柳完元的人生哲学基本上属于儒家类型。
但柳宗元不好章句,自谓“今世固不少章句师,仆幸非其人。”他也不固守儒学一家门户,求学与闻道的领域都很宽博,有大家气度。他在三教(儒、佛、道)、四学(儒、佛、道家、道教)、百家之中,除不信道教外,余皆广为采纳,这是他与韩愈不同的地方。他曾说:“吾自幼好佛,求其道积三十年。”对佛学有极深功夫,故积累了对佛教的深厚学识与感情。这种宗教感情在中年参预政府要务时曾一度淡薄,而在政治上遭受挫折以后,复又浓烈起来。南迁为官,处事仍用儒术,思想情趣则更多转向佛教。
他说:“予策名二十年,百虑而无一得,然后知世所谓道,无非畏途,唯出世间法可尽心尔。”于时更喜读佛经,乐与僧人交游,自谓“事佛而佞”,因是而有《曹溪》、《南岳》诸碑之作。他对于老庄百家之学都有好评。《送元十八山人南游序》中不赞成将孔老对立,说:“余观老子,亦孔氏之异流也,不得以相抗,杨墨申商,刑名纵横之说,皆有佐世。”《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中说,学文除读儒经外,“《左氏》、《国语》、庄周、屈原之辞,稍采取之;《谷梁子》、太史公甚峻洁,可以出入。”《天爵论》说:“庄周言天曰自然,吾取之。”则其自然观采自道家,与王充同。他着《种树郭橐驼传》,欣赏“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的道家无为而治的思想。着《蝜蝂传》,讽刺贪取高位厚禄而又不思危堕之戒者,有如贪积之蝜蝂一样,不免落得可悲下场,这是道家“炎炎者灭,隆隆者绝”的思想。
柳宗元被贬官后,因无烦务而用闲暇大量读书,《与李翱林建书》中说:“仆近求得经史诸子数百卷,常候战悸稍定,时即伏读,颇见圣人用心,贤士君子立志之分。”正是在这样广博知识的基础上,才形成他贯通三教百家的胸襟和才能。由于身处逆境,他更加亲近佛教,不仅用以解脱精神上的苦闷,亦能对佛学本身诸多问题及其传统文化的关系,发表有深度的见解。
柳宗元认为佛教有正宗,有流失,诸派纷陈,而道归于一。《送浚上人归淮南觐省序》说,佛教流传中国后,“离为异门,曰禅,曰法,曰律,以诱掖迷浊,世用宗奉。”《岳州圣安寺无姓和尚碑》云:“佛道逾远,异端竞起,生物流动,趋向混乱。”《龙安海禅师碑》谓佛法东渐,“传道益微,而言禅最病。拘则泥乎物,诞则离乎真,真离而诞益胜。故今之空愚失惑纵傲自我者,皆诬禅以乱其教,冒于嚚昏,放于淫荒。”
柳宗元记龙安海禅师之言:“由迦叶至师子,二十三世而离,离而为达摩。由达摩至忍,五世而益离,离而为秀为能。南北相訾,反戾斗狠,其道遂隐。”柳宗元极不满禅学之纷乱流荡,称颂龙安禅师“吾将合焉”的作法,即以马鸣、龙树之道为准绳,调和南北二称派,“咸黜其异,以蹈乎中,乖离而愈同,空洞而益实。”
按柳宗元的理解,佛法与其流派是体用关系、一多关系,不可以分割,“推一而适万,则事无非真;混万而归一,则真无非事”,故应包涵混同。其时言禅者有忽视经教、空论禅机的倾向,柳宗元认为这是体用脱节的表现,他在《送琛上人南游序》中指出,佛法备于经论,“法之至莫尚乎‘般若’,经之大莫极乎‘涅盘’。世之上士,将欲由是以入者,非取乎经论则悖矣”,若弃经论而参禅,必“流荡舛误,妄取空语,颠倒真实,以陷乎己,而又陷乎人”,故应禅教并重。
正是在这种包容贯通教内诸派的思想指导下,柳宗元对禅宗、天台、律宗诸宗派都表示了同样的尊重,对于各宗派里力主融会调和的高僧表示了由衷的敬佩。他为禅宗大师曹溪六祖、龙安海禅师等树碑立传。又赞美岳州圣安寺无姓天台大师为契得“极乐正路”,云:“和尚绍承本统,以顺中道,凡受教者不失其宗。”他又十分看着律宗,认为戒律为修持佛法者所不可缺少,“儒以礼立仁义,无之则坏;佛以律持定慧,去之则丧。是故离于仁义者,不可以言儒;异律于定慧者,不可以言佛。”他给扬州大明寺律宗作碑颂,辞云:“儒以礼行,觉以律兴。一归真源,无大小乘。大明之律,是定是慧。丕穷经教,为法出世。化人无疆,垂裕无际。”
由此李曜认为,柳宗元兼重禅、教、律,把佛家的戒律比喻成儒家的礼仪,不可暂缺,可见其佛教观念相当正统。他还赞赏净土之学,作《永州龙兴寺修净土院记》,谓:“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曰极乐,佛号无量寿如来。其国无有三恶八难、众宝以为饰;其人无有十缠九恼,群圣以为友。有能诚心大愿,归心是土者,苟念力具足,则往生彼国,然后出三界之外。其于佛道无退转者,其言无所欺也。”净土信仰在中国,“晋时庐山远法师作《念佛三昧咏》,大劝于时。其后天台顗大师着《释净土十疑论》,弘宣其教。周密微妙,迷者咸赖焉。”柳宗元关于净土宗的说明,于教义有所契合,于史传则有所脱略,看不出净土宗的传法世系;但柳宗元本以会通的眼光看净土,而净土又在事实上渗入各教派之中,故就天台智顗大师而说净土,亦立论之一端也。
再者,柳宗元认为,不仅佛法与众多教派是体与用的关系,佛法与俗事亦是体与用的关系,出世法与世间法是统一不可分割的。《送巽上人赴中丞叔父召序》赞扬巽上人对于佛教有高深造诣,“穷其书,得其言,论其意,推而大之,逾万言而不烦;总而括之,立片辞而不遗。”不像世间一些章句学家,“言至虚之极则荡而失守,辩群有之伙则泥而皆存。”这就是佛教的体用一如,不落两边的中道义。在《永州龙兴寺修净土院记》中,柳宗元再一次称颂巽上人,云其“修最上乘,解第一义。无体空折色之迹,而造乎真源;通假有借无之名,而入于实相。境与智合,事与理并。”
以李曜这个后世人的角度来看,中国佛教正是发挥了这种无为法不离有为法的精神,逐渐接纳了儒家的人文主义,加快了华化和世俗化的步伐。天台宗标榜方便法门,宣传佛法以一大事因缘故出现于世;禅宗更是强调平常人、平常心,担水砍柴无非妙道,即事修行,即境开悟,形成“人间佛教”的传统,成为后来中国佛教发展的主流。这种佛法不离人伦日用、真谛与俗谛圆融无碍的观点,是印度佛教与中国儒学融合的理论基础,也是柳宗元调和佛儒的指导思想。
又有,柳宗元明确提出佛儒会通与并用的主张,不赞成韩愈崇儒排佛的作法。
《送僧浩初序》专驳韩愈反佛言论,二人的争论十分激烈。韩愈指斥柳宗元“嗜浮图言,与浮图游”,柳宗元针锋相对地回答:“浮图诚有不可斥者,往往与《易》、《论语》合,诚乐之,其于性情奭然,不与孔子异道。”态度可谓坦荡自信,“虽圣人复生不可得而斥也”,他不以近佛为耻,反引为荣,因为一者佛教确有可取之处,与儒学相通,二者僧人确有脱俗之风,令人敬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