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敬询扬眉反问道:“节帅何故故作不知?”
李曜哂然一笑:“武德九年八月,即位当月的太宗文皇帝发布诏令,说‘通财鬻货,生民常业’,要‘思改前弊,以谐民俗’,命‘潼关以东缘河诸关悉宜停废,其金银绫等杂物依格不得出关者,并不须禁’。这便是为发展隋末大乱之后凋弊的社会经济而鼓励货畅其流,疏通商贸。再如口分田可以卖充邸店、碾硙的均田令条文及工匠可以纳资代役的规定,亦均属有利于民间工、商业发展的政策和措施。某今欲废匠籍,也是在太宗文皇帝当日所行法则基础上进一步贯彻这一思想,有何不可?”
李曜这其实是在给自己的行为找借口,因为古代制定什么政策,总喜欢从先贤、先圣的一些旧归着手,太宗李世民不光是李唐后世皇帝的祖宗,也是最有作为的皇帝,搬他出来当虎皮,显然比较有分量。不过李曜这其实也是故意只找对自己有利的一面,事实上初唐及盛唐时期,政府对民间工商业大体上的确采取了相当放任自由,甚至还有某些鼓励发展的措施。但是,即便在当时,其政治上歧视民间工商业者仍作为一项基本国策被确立下来并严格执行着,这个与历代王朝的做法并无多大不同。
果然,张敬询这种读书人不是像李克用那种大老粗那么好忽悠的,他听了之后立刻便反驳道:“节帅所言,诚然太宗前语,但一事为一事,不可混为一谈。早在太宗贞观年间,初定官品令,文武官共设六百四十三员,太宗即叮嘱重臣房公玄龄:‘朕设此官员,以待贤士。工商杂色之流,假令术逾侪类,止可厚给财物,必不可超授官秩,与朝贤君子比肩而立,同坐而食。’节帅,太宗此语不但把工商业者归入‘杂色之流’,而且杜绝了他们入仕为官的途径,我朝对此奉为圭臬,视为一项根本国策。”
李曜正要说话,张敬询却仍不停口,又道:“而高宗皇帝在乾封二年二月时,又‘禁工商不得乘马’。到文宗朝,重臣王涯奉敕详定诸司制度,‘约所司条件令式旧章,从俗酌宜,务遵中道’,并于太和六年上《准敕详定诸司制度条件奏》,就中援引《大唐六典》、《礼部式》、《卤簿令》的有关条文,说:‘胥吏及商贾妻子,并不乘奚车及檐子……商人乘马,前代所禁,近日得以恣其乘骑,雕鞍银镫,装饰焕烂,从以童骑,骋以康庄,此最为僭越,伏请切令禁断。’不仅重申高宗禁令,而且说明我大唐律中亦有明文规定商贾妻子不得乘奚车及檐子,严厉防止工商业者凭借资财以提高其地位。”
张敬询面色严峻,继续道:“不仅如此,在服饰及丧葬方面,朝廷也有明确规定。高祖武德初,即因隋旧制,规定服饰要‘贵贱异等,杂用五色,五品以上,通著紫袍,六品以下,兼用绯绿。胥吏以青,庶人以白,屠商以皂,士卒以黄’。永隆二年正月,高宗诏雍州长史李义玄曰:‘其紫服赤衣,闾阎公然服用,兼商贾富人,厚葬越礼。卿可严加捉搦,勿使更然。’到武周时,则明令规定,‘富商大贾,衣服过制,丧葬奢侈,报废生业,州县相知捉搦,两京兼委金吾检校’。可见立法依然严格。”
“节帅若说,这些都只是历代先皇偶尔所言,未必可奉为国法宗伦,那么在玄宗开元末年修成《大唐六典》时,以上种种都被以律令形式明文确立下来。《大唐六典》明确划分了士、农、工、商的四人界限,规定‘工商之家不得预于士’,还规定州县要‘三年一造户籍,县以籍成于州,州成于省,户部总而领焉’,目的之一,就是以‘辨天下之四人,使各专其业’。其中‘工商皆为家专其业以求利者’,有着专门的世袭户籍,不得改易另入他类。朝廷又通过户籍制度将民间工商业者紧紧地与杂色、贱类等粘连在一起。可见,此乃国朝定论,并非轻易可以更易。”
李曜沉着脸一言不发,张敬询见了,又道:“某知节帅为河中军械监缺员之事心中急切,但纵使节帅如今兵强马壮,不畏朝廷责难,但那天下士林呢?民间工商业者被视为‘杂类’、‘杂流’、‘贱类’之观念深入到士大夫甚至一般平民的心中,工商业者被看作是唯利是图的小人,是不能登大雅之堂,更不能入仕为官的。节帅可还记得,武后当政时,张易之兄弟及武三思皆恃宠用权,安石数折辱之,甚为易之等所忌。尝于内殿赐宴,易之引蜀商宋霸子等数人于前博戏。安石跪奏曰:‘蜀商等贱类,不合预登此筵’。因顾左右,令逐出之。座者皆为之失色。武后却以安石辞直,深慰勉之。武后何等人也,敢以女流而称帝者,其父便曾从商,而她亦不得不屈从‘商为贱类’之说,可见天下士林,非一人可以逆之。敬询虽无节帅才学,但既为节帅委以重任,不得不禀直忠言,望节帅三思,三思!”
第210章 力挽天倾(廿八)
李曜长叹一声,沉默半晌,道:“你之所虑,某已尽知,确为忠直之言……”他又顿了一顿,才道:“既是如此,此事暂且作罢,待某慢慢引导,再作考虑。不过,欲使民为工、商,总须有些手段,而以战乱陷之,实非某所乐见。我意效法商君,城门立木,以重奖而树信誉,屈尊降贵,亲授其职,并赐宴就席,与某同食。敬询意下如何?”
“这……”张敬询面有难色,缓缓道:“若按太宗皇帝之说,此亦有逾越之处,不过节帅实欲如此,也非全不可行,唯有一事,节帅当有所虑及。”
李曜面无表情,道:“你是说士林之中的言刀语剑?”
“正是。”张敬询沉着脸点头,一本正经道:“如今朝廷式微,节帅欲做此事,朝廷恐难责难,然则士林中人,必有龃龉,虽则节帅自己便是天下名士,但若做了这般事情,只怕也难逃狂士之名。届时,于节帅风评,怕就难免有些影响。”
李曜想了想,目光逐渐坚毅,决然道:“无妨,某念屈子曾云:‘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某这番作为,为的是河中兴旺昌盛,百姓安居乐业,此乃我辈大义,正是心之所善,虽死何如!”
张敬询闻得此说,耸然动容,面色一肃,起身长揖一礼:“久闻节帅世之君子,今日方始克信无疑。节帅以一镇之尊,使相中都,天下侧目,竟愿为百姓福祉而担此污名,敬询虽碌碌小人,敢不恭伏骥尾?”
李曜露出笑容,勉慰几句,然后道:“好,那么接下来的安排,便是如此这般……”
次日一早,河中节度使府颁布告示,宣布了两件事:其一,《新城扩建令》正式施行,一期工程由河中节度使府、太原王氏、江都杨氏,以及蒲州靳氏、冯氏、高氏等五家,外带河中两名豪商之家,一共十家,组成东升新城头期股东会,其中河东节度使府以地皮、技术、人员等,以及七十万贯现钱入股,占股六成;其余九家按各自出资高低,共占股四成。新城建设完工后,九家各按股份参与分红,为期十年。十年期间,九家均有随时要求节帅府对其公开账目明细之权,并在每年年中、年底参加由节帅府召开的“股东会议”,同时监督查证收益所得。河中节度使府负责维持东升新城之安定,不使其受战乱、骚动等影响,如发生该类意外,按战乱或动乱时间,于十年限期之外额外增加相应分红时间……等等细则,一共十四款,全文四十三条,整个公示权责清晰,产权明确。
其二,节度使府、观察使府辟举原佑国节度使、河阳节度使张全义为河中观察副使。这次辟举引人注目的地方有两点:一是张全义原本地位甚高,也是使相,如今却只是观察副使,连节度副使都没捞到;二是张全义本是朱温的人,如今居然被李曜委以重任。而就李使相在告示中的说法来看,张全义似乎是被授命负责河中的各项农事处理。农事在古代社会几乎可以说是头等大事,李使相居然交给了一个降将?
河中上下无数人心中疑惑,此人究竟何德何能,能得节帅如此信任?
张全义,字国维,本名言。在原先的历史上,由昭宗李晔赐名全义,后梁太祖朱晃赐名为宗奭。濮州临濮人。曾先后在唐、黄巢、诸葛爽(河阳节度使)父子、后梁、后晋等政权中任要职。在唐政权中的任职情况大致是:僖宗文德元年,“(朱)全忠表丁会为河阳节度使,复以张全义为河南尹”,后又“置佑国军于河南府,以张全义为节度使”;昭宗朝,大顺元年“加封佑国节度使张全义同平章事”,景福元年,“以佑国节度使张全义兼河阳节度使”,光化元年,“加佑国节度使张全义兼侍中”。
在现在的这个大唐中,因为李曜的出现,洛阳被李曜攻破,并俘虏了张全义,使他被软禁了许久,虽因为李曜早有用他之意而没有受到什么虐待,但毕竟失去了人身自由,相对于原先的历史来看,他的命运简直称得上“悲惨”。
因为在原先的历史中,张全义可谓官运亨通,从文德元年到光化元年的十年间,张氏职位步步高升。再从昭宗赐名“全义”看,其声望也称显赫。当初在诸葛爽的割据政权中,他可以拥立诸葛爽之子诸葛仲方为留后,也显出其职位非同一般。在黄巢政权中,张氏任吏部尚书、水运使,亦是大权在握。事后梁时,初为河南尹,后累拜中书令,食邑至万三千户,兼领忠武陕虢郑滑河阳节度使,判六军诸卫事,为天下兵马副元帅,并封魏王。在后唐政权中,庄宗曾命皇子、皇弟“皆兄事之”,加拜太师、尚书令,且庄宗数幸其第,命皇后拜全义为父,改封齐王。纵观张全义所事政权的职位,均位高权重、声明显赫。
按说张全义并非名门望族,也没有政治靠山和政治背景,原先还算一方军阀,后来手中也早已没了真正的兵权,但即便如此,他的升迁却仍一帆风顺,显得颇为怪异。究其原因,除其个人素质如“朴厚大度,敦本务实,起战士而忘功名,尊儒业而乐善道。家非士族而奖爱衣冠,开幕府群士,属邑补奏,不任吏人,位及王公,不衣罗绮。心奉释、老而不溺左道”外,与他本人重视农业以及在农业开发中的巨大成就有密切的联系。
封建社会是一个以农业为主的社会,农业在国民经济中的地位极其重要。没有农业的发展、繁荣,就没有封建王朝的发展、繁荣。按照原先的历史来说,张全义生活的时代为唐代末期,生活空间主要在河、洛一带。此时期此区域战乱频频、满目疮痍,致使农业发展遭到严重破坏。《资治通鉴》记载:“初,东都经黄巢之乱,遗民聚为三城以相保,继以秦宗权、孙儒残暴,仅存坏垣而已。全义初至,白骨蔽地荆棘弥望,居民不满百户,全义麾下才百余人,相与保中城,四野俱无耕者”。
洛阳之地经过黄巢乱军与唐军的战斗以及秦宗权、孙儒的掠夺,往日的辉煌早已丧失殆尽,留下的只是一片狼藉。对此,《旧五代史》也有和《资治通鉴》类似内容的生动记述:“初,蔡贼孙儒、诸葛爽争据洛阳,迭相攻伐,七八年间,都城灰烬,满目荊榛。全义初至,惟与部下聚居故市,井邑穷民,不满百户”。
河、洛地区所经历的战乱,给这一地区的农业生产带来了严重的破坏。首先是人口的大量流失。正如上文所见“井邑穷民,不满百户”。事实上,在孙儒据有洛阳时,人口的减少就尤为严重。“孙儒据东都月余,烧宫室、官寺、民居,大掠席卷而去,城中寂无鸡犬”。这段记载虽有夸大之嫌,但从中可以了解到洛阳城当时人口数量绝对稀少。
如果用后世的思路分析,在生产力相对落后、生产技术不发达的封建社会,劳动力的多少就是生产力高低的最主要标志。既然“四野俱无耕者”,劳动力显然极其有限。有限的劳动力去恢复和发展农业生产当然是很不现实的。其次是农业基础遭到严重破坏。“迭相攻伐,七八年间”,反映出战争持续时间之长。毫无疑问,战争持续时间越长,对农业基础的破坏越大。河、洛地区本是大唐重要的粮食产区,以往是“秔稻远弥秀,栗芋秋新熟”、“柳渡风轻花浪绿,麦田烟暖锦鸡飞”的繁荣景象,而此时却“荆棘弥望”、“仅存坏垣而已”,足见农业基础破坏之严重。这急需要朝廷、节帅府——或用现代话说叫做政府当局,有组织有步骤地引导农民耕种,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尽快恢复和发展农业生产。
在时代呼唤当局出面组织以恢复和发展农业生产的背景下,一向以重视农业著称的张全义登上了时代舞台。张全义虽然胆小怕事、德行有亏,但对农业可谓情有独钟,其祖张琏,其父张诚,“世为田农”,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张全义养成了勤劳俭朴的性格,并且能够“劝耕务农”。正是由于张全义的劝耕务农才使张家“仓储殷积”。因此从张全义家庭背景及其在家时的所作所为来看,他已初步具备了组织农业生产的基本素质,乃至方法和领导经验。
张全义登上时代舞台后就充分展示了他对农业生产发展极为重视的独特一面。“初,河阳节度使李罕之与张全义刻臂为盟,相得欢甚。罕之勇而无谋,性复贪暴,意轻全义,闻其勤俭力穑,笑曰‘此田舍一夫儿’”。从李罕之的话语中,透露了这样的信息:张全义重视农业生产,被称之为“田舍夫”[无风注:本书很早前就曾说过,田舍翁之类的称呼在唐朝是贬义。]。而李罕之则与张全义重视农业的做法相反,“罕之所部不耕稼,专以剽掠为资,啖人为粮”。李罕之的做法显然是错误的,但恰好从反面说明了张全义重视农业生产的独到之处。
张全义在农业生产方面的做法是李曜一直肯定的。首先,在“四野俱无耕者”的情况下,招徕农民,增加劳动人手。史载“全义乃于麾下选十八人材器可用者,人给一旗一牓,招怀流散,劝之树艺”。
其次,采取有利于稳定民心的措施,“唯杀人者死,余但笞杖而已,无严刑五租税”,同时,张全义“又选壮者教之战阵,以御寇盗”。这些做法,既为农业生产吸引了劳动力又创造了安定的外部环境,同时又有助于调动农民的生产积极性。这些措施适应了当时的形势需要,不能不说是一种英明之举。“民归之者如市”就是证明。
再次,注意投入感情,引导重农风气。“出,见田畴美者,辙下马,与僚佐共观之,召田主,劳以酒食;有蚕麦善收者,或亲至其家,悉呼出老幼,赐以茶丝衣物”。很明显,张全义除了采取有利于农民生产的措施外,注意用感情的手段和示范的力量来倡导一种重视农业生产的社会风气。
第四,对荒废农业生产的加以惩处。“有田荒秽者,则集众杖之”。这样两种既鲜明有相对的做法对引导农业生产所产生的功效是不言而喻的:农业生产搞得好的,赏;农业生产搞得差的,罚。这样一来,百姓该怎样做、如何做,自然是心知肚明。
第五,帮农民解决生产中的实际问题。由于战乱的影响,不少农民没有耕牛,给生产带来了一定困难,在有农民告知没有耕牛之时,张全义“乃召其邻里责之曰:‘彼诚乏人牛,何不助之?’众皆谢,乃释之。由是邻里有无互助”。在战乱对生产力带来严重破坏的情况下,这种由当局出面组织互助的做法,对恢复和促进生产力的发展是必要的、急需的,对农业生产是有积极意义的。
正是由于张全义重视农业生产并采取一系列得力措施,洛阳周围很快就有“凶年不饥,遂成富庶焉”、“数年之见,京畿无闲田,编户五六万”的大好景象。因而张全义的做法得到了百姓的认可,“张公不喜声伎,见之未偿笑;独见佳麦良茧则笑而”的民间谚语便是明证。就是张全义去世之后,百姓也没忘记他,“洛人德之,卒谥忠肃”。这谚语和谥号是对张全义农业开发和造福百姓的最好肯定和嘉奖。
张全以重视农业的做法及其成就不仅对当时河洛地区的农业恢复和发展以及当地百姓的生活水平提高有直接的积极作用,而且对李曜在这一时代进行农业上的有限度改良,也颇有参考价值。
张全义“弃暗投明”出任河中观察副使之后,河中的基本人事安排就算暂时告一段落。其“工业”项目基本是李曜直接管理,而农业方面,除了一部分技术问题以及技术器械由河中军械监提供支持,主要的事务管理就交给了张全义,另外河中监军张居翰也从旁相助。有这两个关心农事而且经过“历史证明”的干才主持农业,李曜也算是省了大把的心。
军事方面,李曜在确定的主体规划之后,基本都交给了部下处理,河东集团从来不缺乏有能力的将才,他只需要把握方向,下面都能处理得很好。无论是史建瑭、李承嗣等“历史名将”,还是憨娃儿、咄尔、克失毕、刘河安等他自己一手发掘培养的将领,也都开始有了自己的带兵风格,这让李曜心中颇为欣慰。
诸事已经安排妥当,忙了这么久的李曜也终于可以稍歇口气,公告颁布当日,李曜破天荒地给自己放了一天假,在府中陪陪自己的养女无忧。
看着这个极其乖巧懂事的半大女孩露出真心的笑容,听她依赖地轻唤“耶耶”,李曜一时感慨万千。到这个时代久了,连自己的心似乎都融入了这个世界,眼前的女娃儿虽然并非自己亲生,却似也有了那种骨肉亲情一般心连心的感觉。只是自己总是太忙,实在太少关注她的情况,而她只要见到自己,那种亲昵、那种依赖,却总能触动自己心中最柔软之处。
李曜并非多愁善感之人,甚至在很多时候,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过于理性,对于该杀的人、该打的仗,他从不心慈手软。而只有在面对赵颖儿、李无忧等身边人,他的心防才会有些许“破绽”。
有时候他自己也在心中问自己:我在这个世界,究竟有多少牵挂?如果有一天,我忽然又回到了现代,而在大唐经历的一切,不过只是一场梦……梦醒之后我会牵挂谁?会放不下谁?
颖儿的单纯、无忧的依恋、憨娃儿忠直、燕然的仗义……也许还有大王的器重、部下们的信任吧?
想着想着,他忽然发现在身边背诵经典的无忧没了声音,他不禁问道:“怎么不念了?”
李无忧轻轻摇头道:“耶耶在想事情,无忧不打扰耶耶了。”
李曜心中一软,露出笑容,摸摸她的小脑袋:“耶耶只是在想,下面该让无忧学什么。”
“耶耶想让无忧学什么,无忧就学什么。”
李曜笑道:“那你自己想学什么?说来听听。”
赵颖儿在一旁白了他一眼,道:“郎君又乱来,学什么都是父母、先生定的,郎君怎的去问小娘?”
李曜皱眉,佯装不悦道:“某早几年便说了,并不视你为下人,你怎还称呼无忧叫小娘?无忧,你平时怎么称呼颖儿?”
李无忧道:“叫颖姑姑。”
赵颖儿还欲说话,被李曜一眼瞪回去,便嘟着嘴道:“郎君说什么便是什么,奴家还叫无忧便是了。”
李曜这才露出笑容:“这才是嘛。”忽见赵颖儿站在身前,早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想到这年头不比后世,她这年纪其实早该嫁人了,忽然有些犹豫:“颖儿,这几年某总是奔忙,差点耽误你的大事……你可有心仪的男子?”
赵颖儿脸色刷的一白,竟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李曜只道被自己说中,心中不知为何,忽然有些不是滋味,但闭上眼定定神,仍是道:“你虽父母健在,但毕竟是某身边之人,既然有了心仪男子,那……那……你便说与某知晓,某多少也可为你考验一下此子人品器量。”
赵颖儿脸色更白,嘴唇微微发抖,鼻翼耸动,半晌才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谢令公,奴婢不敢叨扰。”微微一顿,咬了咬嘴唇,又道:“奴婢年岁渐长,家慈年老,更须照顾,请令公念及数年微劳,准奴婢束身出府,归宅尽孝。”
李曜愕然一愣,正不知她为何忽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李无忧忽然毫无征兆地插嘴,十分少见地撒娇道:“耶耶,奴家想娘亲了。”
李曜当即呆住。
第210章 力挽天倾(廿九)
李曜本是相当沉得住气的人,随机应变的能力也着实不差,然而此时此刻,他一时还真是不知道该生气发怒好,还是该宽慰劝勉好,来大唐四五年,想不到第一件真正难住他的事居然如此出乎意料。
这一瞬间,他若再不明白赵颖儿的心意,那就真是白活这么多年了。不仅赵颖儿,就连无忧刚才忽然冒出的这句话,他也能够明白。
无忧年纪虽然不大,但她当初家中多难,加之自小聪慧,被收为李曜养女之后,处处表现都是无可挑剔,倘若是在平时,李曜与赵颖儿或者其他任何人说话,她都必然不会插嘴,而今天偏偏在赵颖儿含屈说出那般决绝的话之后突然插嘴说了这么一句,显然有其用意。
李曜叹了口气,柔声道:“此事是我不是,忽略了你们的感受……”
他正思索措辞,忽见内府管事匆匆走来,似有急事,他不欲在人前谈论这些,便暂时闭口不谈,等管事走近,朝他一礼,这才问道:“何事?”
管事道:“医学院王院正派人前来告之令公,说京中陛下急召王相公,王相公决定立刻启程前往华州。”
李曜霍然起身,眼中精芒一闪:“陛下急召?”
管事恭敬垂首:“是,令公。”
李曜双眼微微一眯:“韩建终于忍不住了……”忽然转头对赵颖儿道:“颖儿,方才之事,且等某送别王相,再来与你分说。”想想觉得这话太硬,又补了一句:“总会给你一个交代。”
赵颖儿本见他又要趁机脱身,心中失望,谁料他却补了这样一句话,一点不满立刻烟消云散,反而因为“总会给你一个交代”,心中怦怦直跳,竟连话也不知道该怎么答了,糊里糊涂应了一声。
李曜又把目光挪到无忧脸上,李无忧一脸无辜,楚楚可怜地看着他,道:“耶耶又要走了。”
李曜本想用眼神“警告”一下小丫头,别以为玩这点小花招他会看不出,谁料这丫头果然精灵,居然还会转移话题,而且转得这么聪明。李曜想想自己陪她的时间的确太少,这养父做得甚不合格,也觉得有些郝然,干咳一声,交代道:“这……为父……”他本来下意识就要说:“蒙陛下、大王信任,得镇中都,岂能不兢兢业业、如履薄冰、竭力报效……”之类场面话,可看小丫头的神色,三分故意为之,七分真情实意,却又说不出口,只好苦笑道:“这就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摇摇头,转身去了。
李无忧想了想,转头对赵颖儿奇道:“颖姑姑,耶耶是不是用错词了?”
赵颖儿根本没注意到这里,她刚得了李曜那样一句话之后,忽然又后怕起来,这会儿正担心,下意识反问:“啊?哪错了?”
李无忧轻蹙秀眉,道:“耶耶明明身在庙堂,怎说江湖?”
赵颖儿可不愿说李曜的不是,当下支吾道:“许是你耶耶觉得只有朝廷中枢才是庙堂,这方镇之地,就是江湖了罢。”
李无忧还欲再问,赵颖儿忙打岔道:“啊对了,郎君方才教你做的那个‘羽毛球’,要不我们找军械监送些材料来,做几个试试?”
李无忧再如何精灵懂事,毕竟还是孩子,闻言眼前一亮,拍手道:“好呀好呀,颖姑姑,走,咱们这去找外府管事,让他去军械监拿材料。”
赵颖儿松了口气,笑道:“好嘞,走!”
李曜匆匆赶到崇贤院,刚入院内,便见一众王氏仆佣忙忙碌碌,已然是在最后打点行装了。王抟身着燕居常服,面色严峻地站在一边,显然是随时准备出发。他的身边站这一名年轻女子,面容端秀,身穿月色襦服,下着水云碧纱裙,亭亭玉立。
李曜咋看一眼,心中赞道:“好个‘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这女子看来颇为面熟,倒有些燕然的模样,莫非是他的妹妹?是了,他太原王氏何等人家,我在他家做客虽久,他的妹妹也未必会出来见我,纵然不识,也不稀奇,只是不知此女何时来了我府中。”
当下虽下意识多看了几眼,却也未及多想,上前朝王抟拱手:“闻报实迟,王相公恕罪。”
王抟拱手回礼:“蒲帅亲来,抟岂敢克当?”说罢微微一顿,他身侧的女子端端一礼,大方得体,道:“王笉见过蒲帅。”
这声音虽然比“王秦”的声音轻柔细腻不少,但人的音色却很难改变,李曜仍听得一愣,怔怔道:“这位娘子……可是燕然姊妹?”
王笉歉然道:“兄长勿恼,王笉便是王秦,燕然……实是嫣然。此前一直未曾与兄长明言,还请海涵。”
李曜愕然愣了愣,又看了看王抟,王抟苦笑道:“此事说来话长,不过……确实如此。嫣然本是女子,只因初见蒲帅时乃作男儿装扮,而后戴孝期间又执掌家主印信,若以女身示人,多少仍有不便,这才不得已为之,并非故意欺瞒蒲帅。如今她既应允出任河中医学院院正,为人师表,仪范不可偏废,自然要恢复女子装扮。”
李曜朝王笉苦笑道:“燕然……呃,嫣然,你这……真是瞒得天衣无缝。”不过话虽如此,他心中却也明白,其实女扮男装怎么说也会有些细微之处能够看出端倪,只是自己第一次见她便是男子装扮,此后每次见面又总有正事,因此从来未曾留意这些,这才未曾发觉。不过他仍是有些奇怪,问道:“只是,此前某虽未曾留意,但喉结如何能做得假?”
王笉噗嗤一笑:“奴知蒲帅定要疑惑,不过以蒲帅之智,此时难道还不能猜到所为何故?”
李曜迟疑道:“贵门长于医道,嫣然莫不成有甚法子,能做此……做此……化妆?”他虽然来唐时日久,一时却也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汇来形容,只好用“化妆”以代。
王笉微微点头,轻笑道:“易容之术,古已有之,吾家曾有一位先人,虽是女子之身,却精于医术,常年在民间行医,这位先人为图方便,创出一套法门,专用于女子易容如男儿。奴家早年常随先父行医,又多往返长安太原之间,因而学过此法。这喉结,其实只须几样物什,便可伪装出来,虽然时效不长,却也不是轻易可以看穿。”
李曜长长地“哦”了一声,苦笑道:“想必那声音、举止之类,也定有专门的办法,时刻注意,便可伪装了?”
王笉颌首道:“正是,此法虽是麻烦,但只要小心,却也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