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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1节
    然而一向以丈夫为中心轴转动的蓝氏,自从缺了“轴心”之后,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转好了,又岂能顾上身后揪着她衣角的小女儿往哪儿转。当时的她真就像鬼附体一样,嫁了何阜之后,生活的重心全系在那个男人身上。汤嬷嬷绩姑娘等外人,都私下里悄悄劝她,俗语道“财不露白”,适当收敛一些,带着何阜一家过些略清贫的日子,一则是细水流长的意思,二则可以试试他们的心,是不是正经过日子的心。可是她完全不听,连先父的几件生前爱物也跟何阜一起品鉴,最后吃了大亏,什么都没了。
    她以为这辈子就完了,打算住在三清观了此残生,谁知清净地也有不清净的时候。
    却说皇帝朱元璋的的侄子朱守谦,是唯一一个非皇子的明朝藩王,封靖江王,就藩桂林。但就藩仅三年就坏了事,被皇帝废为庶人,安置到凤阳种田。朱守谦在那里怨声载道,曾作怨诗:“不恋车马之嬉游,住茅檐之矮屋,忘金饰之高楼,惟努力于田丘,甘心老死于桑林。”
    皇帝从锦衣卫口中听说了这首诗,大怒,从此不喜爱这个侄子。七年后勉强复了朱守谦的爵位,徙镇到云南去,不久有人进谗,老皇帝二话不说就二废了朱守谦,囚于京师。不久之后朱守谦死于狱中,老皇帝又悔不当初起来,想起他早年战死的大哥只留了这一脉骨血,再想起侄儿朱守谦从五六岁就绕在膝下唤“叔爹”,老皇帝就老泪纵横。
    然后皇宫里就开始闹鬼,经年不断。从洪武二十五年到洪武三十一年,“靖江王朱守谦的鬼魂”时不时就在皇宫里露个脸儿,每次都吓尿一票人,弄得朱元璋不堪其扰,十分愁苦。今年洪武三十一年的春节,扬州第一次小地动的时候,朱元璋就噩梦频频,被他侄子的鬼追求了一个月,弄得他都不敢睡觉了。
    恰逢扬州天地异象,朝中就有好事者说,扬州的人多为富不仁,当官的中饱私囊,致使天怒人怨才降下天罚。又有人说,当年靖江王朱守谦就是在扬州出世的,死后本该落叶归根入扬州土下,才能平息他的怨气,奈何一没葬对陵墓,二是扬州的土地不洁净,靖江王的英灵不安,才闹出这么多事来。
    这些话在平常人听去,纯属无稽之谈,可老皇帝隔日又做了个怪梦,梦见他昔年里一度最宠爱的故贵妃玉则,通体着素翎羽,轻盈地站在半空中降雪,口念怪词一串,紧接着,皇宫里乾梧殿的大门就崩塌了,隐隐有几道银光从门槛下方透出。然后梦境从这里中断。
    梦醒之后,皇帝命人扒了乾梧殿的门槛,什么都未发现,只是地底下的木质部分蚀坏了。而且是一道号称“恶水不浸、万年不坏”的铁木做成的门槛。
    这个怪梦被一干饱学、有识之士解释了一通,又和扬州的天地异象扯上关系,于是睡眠不好、满肚子起床气的皇帝,一道圣旨丢给扬州知府韩扉,命他在一个月内解决扬州天怒人怨、以及皇城被扬州的怨气“波及”的问题,否则罢官抄家。
    韩扉被吓尿了,这么一道虚无缥缈的皇差,他娘的要怎么交办,咋样算是完成任务了,咋样又算怨气仍不消散?他又不是神仙又不是道圣,怎么能从扬州遥控京城皇宫不闹鬼?
    于是韩扉躺在床上装瘫,希望博取个同情分,叫皇帝再觅他人作出气筒。而他的儿子韩放适时挺身而出,先携圣旨走遍四乡八野,拿着鸡毛当令箭,将全部的出家人都拘到府衙唱经。因为跟皇帝释梦的“高人”个个都是出家人,先把这些人的嘴巴管一管,也能争取些松动时间。
    然后,这些出家人中真有个高人,掐指一算,算到了此事的解决办法。他说扬州有一善门之家,积德太多,因此神灵护佑他家祖坟,可延绵几十代不坏。而靖江王之所以阴灵滋扰皇城,就是因为他的棺木蚀坏了,在地下不安宁,才上界来作乱。而且,这也应了皇帝做完梦之后去挖门槛,发现铁木腐烂一事。门槛烂了,就是棺木坏了。这位高人还算到,那家善人非是别家,而是医药世家罗家。
    韩扉让人一查,果然如此——罗家的祖坟不受地动的半点儿影响,周围的十几座坟都塌了,就他家的完好无损。于是他大喜,写奏折交差,说将靖江王的坟迁进罗家宝地就万事大吉了。皇帝又让人一查,妈呀,靖江王的棺木从地下起出来一瞧,整个儿一副朽木了,才六年工夫就盛了半棺的恶水了!
    于是韩扉去罗家做思想工作,同时,皇帝火速下旨,叫靖江王朱守谦的嫡长子朱赞仪即日启程,把其父的坟从桂林迁到扬州郊外,善门罗家的那个萝卜坑里。
    这些朝堂大事,原本跟山上观里的心灰意冷、日日茹素的何当归之母蓝氏扯不上一毛钱关系,哪怕外面的人把天给掀了,又碍着她什么?可是,不知是哪辈子里的冤孽,那个小靖江王嫡长子朱赞仪,发了个宏愿,迁父坟这一路上,要见山拜山门、遇庙烧高香,以彰显孝道。于是他就烧香烧进三清观了,还对蓝氏一见钟情。
    蓝氏本是个极美丽的妇人,肌肤细腻宛若白瓷,素面朝天的时候也是柳叶弯眉银红口,再配一身素色道服,颇有几分仙姿。可她今年三十有三,不爱活动,又兼心宽体胖,因此小腹有些发福,双下巴也出来了一圈儿。
    这样一个徐娘半老的她,怎么能引起阅尽桂林美色的靖江王的兴趣,还欲罢不能,为了她而留宿三清观数日,如今已成为一个不解之谜。可是,当蓝氏从她的禅房里出来,撞上小靖江王来抓她的手,要她跟他同回桂林靖江王府享受荣华富贵时,蓝氏心中非但无一丝喜悦,还被这个邀请吓哭了。
    前两年来下聘娶她女儿的段将军还有二十五呢,这个小靖江王连十八都不到,闻着还带一点儿奶香气,莫不是让她上桂林给他当奶娘去?被告白的蓝氏,脑中浮现一幅十八少年口边留涎,嬉笑着来向敞胸袒乳的她讨奶水吃的画面,她立刻就凌乱了,甩了他的手跑开了。
    这一幕被好事的道观管事道姑看见,于是在这对旷男怨女的饮食中下了药,想成全他们的痴心,也给道观减少一名人口,增添一段佳话,说不定小王爷一高兴,还有厚赏给道观呢。
    怀着这样一箭三雕的纯洁目的,“女道观必备”的春药和春宫图都伺候上来,一下子令小靖江王朱赞仪和蓝氏两人同时中招,同时走进为他们特备的厢房中。
    ☆、第586章 我会负责任的
    更新时间:20140209
    中了迷情药物的蓝氏和靖江王,两人之间还没来得及发生点儿什么,就被上山探望蓝氏的聂淳给破坏了,聂淳将靖江王丢一把去世界的另一头,然后自己充当解药给蓝氏解毒。“”于是,这一对成年男女就将一直影影绰绰的这层窗户纸给点破了,径直奔过本垒二垒入三垒了。
    两个人年纪都不小了,发生此等情况也在心理承受范围内。聂淳进罗府是在十五年前,隆浒教四分五裂、他被仇家追杀的时候,跟故老爷罗杜仲达成一项协议,然后就安心在罗府住下,练武、避仇了。一年后蓝氏坐上京城何府的花轿,两年后蓝氏失魂落魄地被赶回娘家来,也住了一些时日。
    这二人同在罗家呆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也足够发生点儿什么了。可能眼里心里都留下过什么痕迹,只是“他一个犹豫、她一个避讳”的间隙,蓝氏就第二回被罗家嫁出去了,两人失之交臂。而现在于一个迫不得已的情形下,生米一下子煮成熟饭了,两人心里却未必的不情愿的。
    有了这样好的一个开始,尽管双方都不善言辞,也都到了羞于言爱的年纪,但聂淳一句“我会负责任的”,就顺理成章地把蓝氏从道观里接出来,在扬州市井之间给她安了个小小的临时家。两人过得还算甜蜜,蓝氏每天出门买菜,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她亲自下厨做饭,聂淳很爱吃她煮的鱼。而聂淳毫无疑问是个非常优秀的男人,蓝氏都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常常疑惑自己是否一不小心踩入了梦中,哪天被谁一戳就醒了。
    可是蓝氏也有女人的通病,不大满意聂淳“纯属对她负责任”的说法,所以着实跟他闹别扭了一阵子。明明何阜已经入狱了,想要跟他和离,手续上十分便利,甚至不必通过何阜本人,稍稍使点银子就一条龙服务了。但蓝氏却拖延着不同何阜办和离,想看看聂淳的反应,这可实在气到了聂淳,心想,难道她还惦记着那个小白脸白眼狼,不打算跟我长长久久的过?于是,聂淳又在扬州十里坡的官道上冲何当归撒气,暗示她说,她娘被他拐走了,大家玩一玩就散伙咯,把何当归急得够呛。
    有道是,床头打架床尾和,他们两个过了些日子又和好了。
    蓝氏虽然缺点多多,不过最大优点就是心眼实,认定了一个男人就年糕一样黏着他,撞破南墙不回头,这次终于找对了目标,她怎么可能撒手?就算聂淳突然转变态度,像何阜那样打她,她也断不肯撒手的。同时,聂淳也是个难得的痴人,十五岁上进罗家的时候看准了的温柔娴淑的罗大小姐,就一直在心底存着她的倩影,尽管十五年后,大小姐两度嫁人,身体发福,有了当“大妈”的潜质,但情人眼里出西施,他也不介意情人的手感肉肉的。
    如今蓝氏跟聂淳通了婚书,正式做了夫妻,蓝氏又有了身孕,聂淳也有意放手隆浒教的教务,金盆洗手当一个普通商人。他们的日子一天天朝好的方向发展,蓝氏满心幸福之余,想的最多的,就是她亏欠最多的女儿何当归。
    当年住道观时,何当归一趟趟上山看望和开解她,蓝氏也没十分把女儿搁在心上,从未生出“有个孝顺女儿真好啊”之类的想法,只一味沉浸在她自己的悲伤际遇中。现在又有好男人眷顾她了,蓝氏顿时觉得整个世界调高了几个亮度,光一想“聂淳”这个名字就很幸福,幸福之余,也就常想起她那个童年不幸福的女儿来。尽管明白已经造成的错误是无法弥补的,但她还是想让何当归原谅她这个不负责任的母亲,使她解除一个心上的包袱。
    宋朝大儒有名言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蓝氏刚好相反,不光“以物喜,以己悲”,还得在她“喜”的时候让周围人也为她欢喜,还想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不让任何人指摘。这样的想法不可谓不自私,可每个人都是娘亲生出来的,摊上什么样的娘也不是自己能挑的,这一点常识,何当归多年之前就获得了。
    而且她现在缺失一部分伤痛的记忆,真的不为自己亏得慌,于是听蓝氏说“现在说这些还早,能否平安生出来,还是未知之数呢”,何当归坦然笑道:“娘尽可放心,女儿诊得一手好脉息,绝对不会看错,娘这一胎不但平安无虞,而且胎气两头下沉,很有可能是双生子呢。”
    其实,蓝氏说那个不够诚恳的“恐不能平安生产”,就是怕何当归吃心。归根到底,她亏欠女儿良多,前些年被何阜抛弃,她心中还对何阜存念想,巴着何阜浪子回头金不换,但对外人讲时,都是拿何当归说事儿,编出一套“为了逸姐儿将来议亲顺利,保留何阜这个父亲的名儿,不能让逸姐儿背一个‘三嫁娘亲’的包袱”的谎言,然后外人都拿何当归作伐,感叹这个小女孩儿生出来就克她娘的,拖累了十几年还没到头。蓝氏听后暗暗愧疚。
    后来去了何阜,来了聂淳,而且是不经过父母亲人的同意的“无媒苟合”,所以,蓝氏那一套“完全为逸姐儿着想”的说辞就彻底站不住脚了。获得幸福的同时,也暴露出她只为自己着想的自私。虽然话不好听,虽然这样的母爱叫人心寒,可事实就是如此,无从开解。就算蓝氏没对自己的女儿用过心机,也不是存心拿女儿当挡箭牌,但她不知不觉中一直做着这样的事。
    关于这些情况,蓝氏也全都想到了,再想起小女儿何当归以前在罗家低眉顺眼,默默承受大房二房那一帮女人奚落的情景,蓝氏就忍不住心痛拭泪,觉得她现在的幸福美满竟带着许多的罪恶感。罪恶到使她一度无法面对何当归,连听说女儿出嫁,都不敢去见她一回。
    而这一回终于有勇气面对何当归时,蓝氏直觉地想把自己的幸福藏起来,尽可能地放低姿态,希望以这样的方式博得女儿的谅解。对于腹中的双生子,蓝氏也不敢炫耀半句,怕何当归听到这一对弟弟或妹妹还未出世就是爹娘最大的宝贝了,会让何当归自伤身世,黯然垂泪。
    “好孩子,这个是娘配给你搽脸的药。”蓝氏递上一只浅褐色的扁瓷瓶,小心翼翼地问,“你最近天南地北的来回奔波,一定有水土不服的症候吧?京城的菜馔尤其辣,你一定常常生痘吧?”
    何当归一愣,双手接下瓷瓶,不明白母亲是什么意思。怎么听她那一种近乎“期待”的口吻,好像还巴不得她女儿长痘痘似的,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亲娘?她们娘俩不是正在修复关系么。不过,何当归拔下扁肚瓷瓶的木塞,轻嗅半下就挑眉道:“这个不是……清颜膏?”
    蓝氏见她只随便一闻,就认出这“清颜膏”来,笑容顿时就僵硬了,别开脸,低声说:“我前些日子在家里坐得无聊,就想配一剂膏儿啊丸儿啊的练练手,一问家对面的药铺中有雪莲和冰片,就随便配了这一瓶清颜膏。”
    清颜膏,一种熟悉中带着点儿酸涩的药膏,也是她们母女之间的心结之一。
    那是蓝氏被何阜抛弃后,典卖了宅子,带着何当归回罗家的第四个月,蓝氏从三清观回来看望老太太,然后又打点了行李箱笼要走,还没起程,却无意间听说二房的侄女琼姐儿脸上多生痘痘,立刻引起了她的重视。她回忆起一个古方中记载的一种“清颜膏”,据说是专门医治小姑娘脸上的痘,愈后不留一点疤痕。她觉得很对罗白琼的症状,只是其中的两味雪莲、冰片不容易得,连三清堂里寻常都没有,要提前月余拿银子去预订才能买到。
    于是,蓝氏问遍大哥、二哥和药堂里的几个掌柜,最后终于花一百多两银子,托关系从关家的仁术堂里买得了几钱冰片雪莲。罗家人不知她这么热心的操持个什么劲儿,还暗自发笑了一回。凑齐药材之后,蓝氏又跑到南苑药庐忙活了好几日,配出三瓶珍贵的清颜膏,巴巴地给二房送去,并细细说了清颜膏的好处。
    何当归听丫鬟说了此事后,心中有些吃味儿,还有些艳羡,只因她那些日子总吃罗白芍送的夜宵,脑门上也长了不少痘,喝药庐的药总不能医好。于是她跑去找母亲,也想讨些清颜膏抹一抹脸。可蓝氏摊摊手告诉她,没有了,三瓶膏儿都给你二姐送去了,原料一时也凑不齐再配了。
    打量女儿脑门上的痘痘,蓝氏安慰说,你的没你二姐的严重,你每晚睡前用药皂角洗洗就成了。于是何当归悻悻离去,心里不是不心凉难过的,不过都被她自己暗地里消化了。然而此事还有后续——
    罗白琼很瞧不上那个“半道姑”姑母配的药,搽了两天没见效果,三瓶药膏都随手丢了。罗白琼也听说了何当归找母亲讨药、失望碰壁的事,为了刺激何当归,她故意在书房里跟罗白芍的闲谈之间,把扔药的事说了出来。
    下学后,何当归去罗白琼院子的后巷翻垃圾,捡回了那三瓶药,见没怎么弄脏,就悄悄带回家自己用了。她打小儿养成的习惯,就是节约不浪费,何况这药是一百多两银子加母亲几天的心血兑出来的。
    才用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晚上,罗白琼那边就开始嚷嚷,“有贼,闹贼了!我的清颜膏被偷了!”何当归听了小丫鬟的传报,顿时一背冷汗,因为罗白琼扔药的事,只有罗白琼、罗白芍和她三个人知道!罗白琼这么玩儿法,分明就是故意诬陷她是那个偷药的贼。连动机都十分齐全,因为她也长痘痘,因为她也想搽药,因为她想搽药可是却没那个福分!
    “啪嗒!”
    当时,闻讯赶来的母亲,也不问问青红皂白,一掌就挥到她面上了。
    那是母亲唯一一次打她,打完了又抱着她号啕大哭。
    ☆、第587章 给妾身个孩子
    更新时间:20140210
    不久,事情的真相被罗白琼的一个嘴快的丫头说出来,罗白琼自己也嘻嘻一笑,大大方方的承认了:“不错,我和三妹妹开玩笑呢,谁知姑母认真了。真抱歉哪,其实我是听说三妹妹也想要这个药膏,于是就变着法儿送给她呢,姑母勿怪呀。”
    简简单单一句话,就把她的险恶心计说成了是友爱姊妹,旁人听后还对她竖大拇指,顶数二小姐最好性儿!
    于是乎,刚打了无辜的女儿一巴掌的蓝氏就尴尬起来,也搁不下自己的面子给小孩子道歉,于是乎,此事不了了之了。蓝氏与何当归这对母女之间,无形之间多了一层隔膜。本来就是半路认亲的母女,这下就更生分了,要不是当女儿的那个总舍不断血脉亲缘,几年离索下来,母女可能早成陌路人了。
    一瓶小小的祛痘清颜膏,考验了一回脆弱的母女情,结果是完败。
    如今时移世易,何当归几乎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今又从母亲手中得了这么一瓶药膏,才勉强想起这桩往事来。呵呵,好一瓶芬芳清爽的清颜膏,好一位友爱姊妹的二姐姐。
    何当归将扁肚瓷瓶递还蓝氏,浅淡的笑意从面上晕染开,摇首道:“女儿自习武后经脉通畅,很多年都不长痘了,连青儿也是不生痘痘的,我俩都用不着。劳母亲费心了。”
    蓝氏接在手中,瓷瓶带着点女儿的温度,是一种清幽的凉意。蓝氏勉强扯动唇角,笑道:“没怎么费心,只因家对面的药铺中刚好有雪莲和冰片,就随便配了这瓶药膏,你们用不着的话,还可以拿去药铺里找识货的掌柜卖了,找回那购雪莲的银子来。”
    然而事实却是,雪莲、冰片、香木髓都是她叫聂淳花重金从药师堂订购来的,等了好些日子才有货。事到如今,蓝氏也不好言明这些了。因为她女儿的一张小脸蛋如雪似冰,怎么看都不再需要这一瓶迟来的清颜膏。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何当归又开始埋头分药、捡药,蓝氏看了忍不住劝道:“逸逸你马上也是为人正室的女子了,这些粗活儿让下人们去做吧,别把手磨粗了。我听说姑爷待你不错,你嫁去孟家之后,第一是尽心伺候姑爷,第二是用心侍奉公婆,其余的倒是次要的。”
    蓝氏是罗家嫡女,虽然几度遇人不淑,可究竟锦衣玉食惯了,最落魄的时候也没吃几天苦,因为疼爱她的老父给她备下了充足的嫁资。“”如今年三十三,她的一双手还是柔软细滑如少女。而何当归虽然也是冰肌玉骨清无汗的佳人,一双小手也是细白干净,可跟她母亲的一比,竟然逊色了一筹。
    橙黄的灯笼下,母女二人的手对手,面交面,一个丰腴柔美,一个纤细清丽,却没有半点相似之处。蓝氏看着自己水样柔软的玉手,感觉就跟多添了一重罪孽似的,不禁又掉下泪来。
    何当归见状无声叹气,温和地劝道:“娘不必如此,自古都是‘妻以夫为纲’,娘你从前并没有做错什么,即便有错,也不单是您一人之过。过去的那些事,女儿早就抛诸脑后了,娘你也该多看开些。若是一直这么掉眼泪法儿,不要说生出的娃儿天生哭相,就是聂叔叔也第一个撵我走了,你们这一胎孩儿来得可太不易了。”
    此言确实如此,自蓝氏跟了聂淳之后,最大的心病就是她不能生孩子,为此她日夜不安,生恐重蹈何阜的覆辙。想借腹生子吧,又怕聂淳跟别的女子欢好后移情别恋;想把唯一的女儿再接来吧,女儿也是该嫁人的年龄了,又能承欢膝下几天?
    虽然聂淳说过,“放心,我无意于子嗣,也不会再找第二个女人,将来收个徒弟,把一身武艺传之即可。徒弟比儿子更听话多了,大多数儿子只会惹老子生气。”但是蓝氏就是很想为聂淳生子,于是住扬州的时候她寻遍名医,吃遍良方补药都无用。何当归的云岐针法都帮不了她,世间能帮她的就真的不多了。
    可是有一夜,蓝氏梦中遇见一状似神仙的白胡子老头儿,来问她,“十年寿命换一子,愿否?”蓝氏点头,于是白胡子老头儿潇洒挥动拂尘,遥点了她的腹部,又含笑抚须,旋即消失于无形。
    蓝氏醒来,不知是否心理作用,觉得自己小腹非常热烫,下身一片湿意,再偏头看枕边人,那个鼻息沉稳、五官深邃的英伟男子,可是她千帆过尽之后最好的丈夫呀!于是她几下摇醒他,急促地喘息着,要求道:“淳,我想要孩子。给妾身一个孩子,快!”
    “嗯?”聂淳睡得正香,醒来找不着北,不过对于心爱娇妻的索欢,英伟如他,绝对是要一瓢,给一缸,管够管有管饱。
    于是天雷勾动地火,一室旖旎无限。
    白天醒来,聂淳出门忙他的去了,蓝氏想起夜间情形,脸蛋有如火燎,不敢相信那一个热情似火的女子是她自己。正羞得找地缝儿时,忽而听得院墙外有叫卖声:“祖传宝药,专治女子不孕,十两银子一丸,一丸见效,不见效退你钱!”
    蓝氏早就病急乱投医到走火入魔之地了,听后立时双眼一亮,让丫鬟速去取银子,她自己一头冲出门去。尽管她也是很通医理的人,可身为女人,有时总有抑制不住的购物冲动,于是她很冲动地花一百两银子,一气儿买了十颗不知名的黑漆漆的药丸。原因无他,是因为那个买药的人乃一白胡子老头儿,跟她梦中所见有五成相似。
    一天一颗药丸,十天吃完之后,蓝氏的肚子就大了,特别特别的大。
    不过不是胎息,她自己摸着不是,叫来其他的大夫摸脉,也摸不出个所以然,道不出她究竟患了何病,个个都拈着胡须摇头。聂淳在外奔波忙碌,好容易得空回家一看,就看见一个怀里揣了仨儿大西瓜似的娇妻,歪在枕头上嘤嘤哭泣,顿时他的头都大了。
    除了天下排名前三的名医(何当归自己排的名),何当归、罗脉通和齐玄余,剩下的所有名医都被银子勾引,不论远近都光顾了蓝氏的生意,也没一人能治好她的“大腹便便症”。
    名医们纷纷摇头说,就是怀胎十个月、怀上了四胞胎的妇人,也不该有这么个大肚子。若说是罹患了什么不治之症……倒也不像,脉息稳健有力,没有任何症候……恕老夫医术不精,见识浅薄,不能医治尊夫人的怪症,诊金如数奉还,烦阁下另请高明罢。阿弥陀佛。无量寿佛。无量天尊。
    天尊你妹啊!
    聂淳夫妇莫可奈何,可日子还得照常过,蓝氏的这个大肚子不痛不痒,除了行动不便,别的倒也还罢了。
    不久之后,两人却同时发现,每次行房之后,蓝氏的肚子就稍微变小一些,虽然弧度不明显,但确实是小了那么一点点,蓝氏自己也说肚子变轻了。于是在此成功经验的基础之上,为了治疗蓝氏的“大腹便便症”,两人把仆婢一遣散,把门儿一关,日夜行房不止,蓝氏的肚子也神奇地一天天一夜夜小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突然有一天,肚子形状已差不多恢复正常的蓝氏,自己搭脉之后,睁大眼睛惊呼道:“相公,我有身孕了!是喜脉!!真的是喜脉!!!”
    于是,心心念念求子的蓝氏,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治好了她多年的不孕不育之症,怀上了一个珍贵的肚子。聂淳欣喜无限,又找了各种名医来瞧,都说果真是喜脉,好一个喜脉,可喜可贺,恭喜发财。
    就这样,怀有身孕的蓝氏,开始在这个阔大静谧的京城宅院里安心养胎了,今已是第五个月。有丈夫,有孩子,还有一个敞亮舒适的家,如今的她什么都圆满了。就只差女儿何当归的一个原谅。
    而何当归心里不计较母女之间谁欠了谁多少,因为真的算不清楚,口上也只捡安慰人的好话说,蓝氏一开始听得极是感动,庆幸自己摊上了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儿,渐渐就又觉得不是滋味儿,突然巴不得女儿能一吐衷肠,骂她这个当娘的几句才好。
    可偏偏就在她想喝烈酒的时候,乖巧的女儿只给她提供一杯温开水。有时候,温开水也可以成为一种变相的惩罚,一声无言的抗议。
    “真的……不能原谅娘吗?”蓝氏睁着一双哀伤的大眼睛发问。哪怕女儿她哭闹一通,怪怨一场,再说原谅她了也行。
    何当归不明白蓝氏的执着之处,也体会不到她心上背负的愧,只好继续带着和煦的笑意,温吞吞地顺着她说:“母亲请安心,女儿已然原谅了所有人,当然不会怪怨自己的生身母亲。请母亲务必安心养胎,生双胞子是很考验体力的活儿。”其实,她不是“原谅”了所有人,而是拜孟兮的药所赐,几乎“忘记”了罗家所有人在前世对她的伤害,如今想起罗家人来,白茫茫一片好干净,面容也是模模糊糊的路人脸。都不记得他们的人了,谁还有精力去记得恨。
    蓝氏长叹气,她自己也不知,她还想从女儿这里希求什么,只是还想拉着女儿的手多说点话,想把从前漏说的话一次补齐。不过此时月挂中天,外出归来的廖青儿又电力十足地登场了。蓝氏怕让这个小辈看见自己狼狈的泪眼,打了个招呼就匆匆走掉了。
    “嗯?”
    蓝氏走后,青儿俏皮地眨眨眼睛,笑问:“喂,我是不是回来的不是时候?打搅你们母女互诉衷肠了?”
    “并没有。”何当归亦笑道,“随便说了些家常话。”手下继续捡药材,指尖略有颤抖。
    青儿又笑问:“分开一整天了,有没有想孟瑄?”
    何当归微摇螓首,忽而却勾唇道:“倒是突然想起了一个男人,不过不是七公子。”
    “嗯?谁呀?”
    “雪枭,雪枭十三郎。我这儿有点琐碎的事,托他办最好,谁让他的轻功天下第一呢,跑跑腿最合适不过。”何当归抬头望向西边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