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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家子的科举路 第118节
    不过,这并非两道题,而是一道。要求贡士们在写完策问后,将感想和总结用律诗表述出来。
    难度登时就加大了。
    毕竟策问和诗赋,算是两种体系,虽都讲究平仄起落,讲究对仗工整,可一个严谨、纪实,一个抒情、写意。
    前者依据的是逻辑推理,后者则大多看写诗之人的感情。
    这就是说,策问可以在没有灵感的情况下,靠着夯实的知识累积、缜密的逻辑思维来完成;可诗文,尤其是好的、能被传唱的诗文,可都是得靠着胸中的‘气’来写下的。
    一般情况下,何似飞写答卷喜欢将诗文放在第一个来完成,因为这时他的思维还没有完全进入写策问那等缜密的推导状态中,这时候写出来的诗文更有灵气,更少匠气。
    可现在没法,只能先好好写策问,再做诗文。
    策问对文章篇幅有了很大程度的限制,字数要求是两千,且左右不相差超过五十字。
    何似飞估摸着自己写策问的速度,打算先在草纸上列了大纲后,写好策问,审读无误后,再做誊抄。
    毕竟今儿个考试时间是一整日,他的目的是写出自己现在水平所能表述出的最完美的答卷,而非提前交卷回家睡大觉。
    考题洋洋洒洒写了五百多字,但其内容一点也不算宽泛,并不像外面坊间预测的那什么‘治国之策’‘安邦之谋’,而是问‘如何做好一个皇帝’。
    何似飞刚磨好墨,就听到一阵哗啦啦的纸张翻动声音。
    加之诸位贡士殿试的矮桌比较小,且左右只隔一人宽度,所有贡士挨得都比较近,何似飞甚至还听到有人在低声叹气。
    这考题简直比上月的会试还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清新脱俗。
    ——哪有皇帝上来就考贡士们“朕该如何当一个好皇帝”的?
    大部分将心思完全放在科举上的考生们没怎么涉猎过此题,但一直致力于开拓眼界、不拘泥于书本、各种杂学看了一通、各种杂事论过万场的何似飞倒是文思泉涌。
    不说其他,今年年初琼笙社文会,何似飞就说了一段与此题接近的论点。
    但殿试显然不能与口谈相提并论,想要稳住排名,得稳中取奇,方可脱颖而出。
    何似飞将心神完全凝聚在题目上,开始思忖该从哪里切入作答。
    一个半时辰后,何似飞写完了自己的策问。
    他颇有闲情逸致的数了数自己的字数,两千个字,居然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通读了三遍后,当何似飞觉得这篇写得挺不错,不许再改,自己可以将其誊抄在答卷上的时候,他忽然在自己的草稿上看到四个字——‘孺子其朋’。
    当即,何似飞目光一滞,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
    他不能引用典故中的这四个字。
    因为,此四字出自《尚书·周书·洛诰》。
    原句是‘孺子其朋,孺子其朋,其往!无若火始焰焰。’
    意思是‘你这年轻的小孩啊,今后和群臣要像朋友一样融洽相处。要到洛邑去!不要像火刚开始燃烧时那样气势微弱。’[1]
    乍一看似乎没有什么不对,但关键问题在于,这是周公对他侄子周成王说的话,是长辈叮嘱晚辈的话。
    别说是现在的何似飞,即便是曾为太傅的余明函,都不可这么对已经登基了的皇帝说话。
    何似飞心想:自己对皇权的敬畏还是不够深入,居然把这话写在了明面上。
    他默默蘸饱了墨水,将这四个字一笔一笔重重地抹去。
    毕竟,即便这四个字不会出现在他的殿试答卷上,但难免有人审查自己地草稿,到时要是看到了这四个字,呈上去后,指不定要惹皇帝生气。
    有了这四个字的前车之鉴后,何似飞再审读自己的草稿,又谨慎了几分,确认再没有任何纰漏后,这才誊抄上了答卷。
    期间,何似飞身前一直有一排侍卫在严肃的看着场内的贡士,谨防有人交头接耳,有人眼睛乱瞟。
    可能是方才检查出了自己的错误,何似飞只觉得心情舒畅,胸中顿生作诗的欲望,一首七言律诗随之写下。
    他刚写完最后一个字,不用抬头,就发现自己面前站着的侍卫的深色衣袍,已经变成了一抹明黄色。
    何似飞方才写得太入迷,压根就没听到周围的脚步声。
    随即,他看到另外绯色官袍下得几双官靴朝自己这边走来,似乎都在低头打量自己这份答卷和诗文。
    何似飞不用抬头,就知道这些来人是谁。
    皇帝带着一群大臣前来观看贡士们答卷,按照官位高低,紧跟在皇帝身后的自然是三位内阁大学士。
    这会儿……应该是散朝了吧。
    不过,幸好这朝散得没那么早,不然被皇帝和首辅和次辅大人们看到自己那四个字,指不定在内心怎么谴责。
    在场几位大学士都是考过殿试的人,自然知道本届的会元坐哪儿,第二第三名坐哪儿。
    有了这个座次的排序,即便大学士们此前并不认识何似飞等人,但只要听过他们的名字,自然是能将名和人对得上号的。
    三位大学士起初只是听说绥州何似飞,年仅十六,有掷果盈车的潘安之貌,有七步成诗的子建之才,虽未及殿试,但坊间压他中状元的赔率已经低得不能再低——这边证明大家都觉得绥州何似飞定会中这状元。
    有了‘传闻’这些光环在,加之何似飞前几日又在琼笙书肆出了两本《精编策问·甲》,还写出了会试最后一道加试的算科题,几位大学士对何似飞印象皆是不错。
    只是……陛下这才到何似飞面前站了片刻,这绥州何似飞居然就搁笔不写了,不只是少年人出于紧张,亦或者其它原因……
    大学士们想,紧张是正常的。
    即便是他们年轻时候参加殿试,发现自己身前有明黄色衣袍出现,也是又震惊又紧张,但这时候还得装着写,即便是在草纸上写呢!
    哪有搁笔不动的道理。
    于是,三位大学士中脾气最刚直的唐大学士一动身,其他两位大人跟着过来,都在看绥州何似飞此刻到底为何搁笔。
    三人原本恨铁不成钢、气势汹汹的姿态在看到何似飞答卷的一刹那,猛地悬崖勒马。
    ……这就,写完了?
    没错,这几张纸就是答卷,前面是策问的收尾,底下是律诗,没错了。
    所以,何似飞搁笔并非是紧张到拿不动笔。
    而是……写完了……
    这还有一盏茶功夫才到午时啊。
    反观其它人,有发现皇帝和大人们到来后腿脚不住颤抖的,有胳膊颤抖得写不稳字的,还有在强装镇定写字,但字体忽大忽小,歪歪扭扭的……
    总之,这些百出的状况在他们居高临下的视角下,当真十分明显。
    皇帝还有政务要处理,看了片刻后便离开。
    诸位内阁大人也没有‘吓唬’考生们太久,在侍卫们搬着馒头和肉汤进来时,首辅大人就自发带着群臣离开了太和殿。
    直到走出宫门外,不少大臣还在同好友议论——
    “太和殿当真辉煌,我只在陛下登基时来过一次太和殿。当初我那一年殿试,是在保和殿举行的,可惜啊。”
    “别的我没瞧见,我就觉得会试前十名都长得挺俊俏。”
    “别说什么俊俏不俊俏了,读十几年圣贤书,气质自然是被熏陶过的,即便是相貌普通点,穿着长衫,拿起笔,沉默着写字,都不会太丑。”
    “还是大人说得有道理。”
    三位内阁大人则一直保持着沉默,直到各自的家仆准备迎接各自上马车回家,他们三人才忽然很有默契的六目相对。
    只是,依然缄默不言。
    家仆们见大人们之间气氛微妙,也不敢多言,各自眼观鼻鼻观心的好好站着。
    不知道是谁起了个头,大家这才各自收回目光,跟着家仆回马车或者轿子那边去。
    -
    上回何似飞来保和殿复试,因为下午还有安排,故午间不敢多吃。
    待晚上出宫门,几乎要饿的前胸贴后背。
    这回他打算吃完就交卷,于是也没含蓄,要了俩馒头,还有一碗肉汤。
    不同于上回,这次的汤碗带勺子,倒也不用喝得豪气冲天,可以文雅起来了。
    可能是心态放松,何似飞觉得宫里的馒头是比外面要好吃一点,有嚼劲。他们木沧县属于南方,馒头都是小巧玲珑不说,也颇为松软,不像北方这么厚实。
    吃饱喝足,有内侍收了何似飞的碗筷调羹,何似飞将晾干的答卷整理一番,又检查了一遍去,确认无误后,将自己的书篮收拾好,举手交卷。
    负责收卷的内侍当场糊了何似飞答卷的名录后,将其收起。
    何似飞起身,又有一名内侍静默的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带他一路出宫。
    踏出太和殿的一刹那,何似飞脚步一顿,意识到自己的科考生涯到此算是结束了。
    此后再入皇宫,就是听殿试排名,外加封官入朝。
    此刻,他的心态很微妙。
    他知道,自己该踏上另一段人生征程了。
    第147章
    随着一步一步沉稳的踩下, 何似飞原本有些怅惘的心绪渐渐被平静、期待和勇气填满。
    ——他即将要推开自己人生中下一幅画卷了。
    何似飞觉得,下一段人生可能不会像考科举这样顺风顺水,但不管未来面对什么, 他都会一步一个脚印,走好自己人生的每一步。
    想到这里,何似飞忽然很期待见到知何兄……不,乔影。
    不管这次殿试结果如何, 何似飞都很想将自己此刻的情绪分享给乔影。
    这时他人生中最重要的阶段之一,最重要的转折点之一, 何似飞不再想像以前一样,自己一个人对着案牍度过。
    他想见到乔影,同他燃一点烛火,在一间不大的房子里, 安静的相对而坐,即便不说话, 即便没有珍馐美酒, 只要能彼此相伴, 等到数十年后再回忆起这段, 也必然会让人热泪盈眶。
    怀揣着这样的心思,何似飞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给何似飞带路的内侍暗自惊讶,去年刚考过会试的恩科,身为内侍, 他也给其他贡士老爷们带过路,但他们都一个个颇为惆怅, 甚至频频回望方才考试的太和殿, 将不舍和惜别表露得淋漓尽致。
    ——毕竟,大家都知道, 科举只是书生的第一关而已。
    考中科举,高中进士,留在京城最多也只是从六品的小官,倘若外放地方,没有人脉等,最多也只能当个县官。这时,再也没有机会去同人谈论时局政策,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就跟小孩子长大了总是要面对社会、面对现实中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一样,他们满是诗意与理想的‘思想世界’会一步步被打破、击碎。
    再也拼接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