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荻山下。
一条狭长的小道,斜插进两扇刀削斧凿般的石崖间,弯弯绕绕盘旋而上,深没入郁郁苍苍的林间。
站在入山口,夜璃歌转身看向西楚泉和老残:“你们,且找个隐身之处,躲藏起来。”
“你呢?”闻得此言,西楚泉眉头微微拧起。
“去那儿。”夜璃歌向来是个毫不拖泥带水之人,抬手往山上一指。
“那我也去。”西楚泉梗着脖子,眼里竟闪出股与他性情极不相投的桀傲来。
斜瞥他一眼,夜璃歌一言不发,调头便走。
西楚泉真不含糊,抬脚便欲跟上,可看着年高体迈,且行动不便的老残,目光终是一颤。
“少主不必惦记老奴。”老残脸上的笑有些苦,有些涩,却也有些说不出来的甜,“夜小姐……是个有见识的女子,少主跟着她,断不会有错,老残就在这山底下,等着少主回来……”
“这——”西楚泉犹豫了——无论如何,老残总是他在这世上,最亲最近之人。
“少主!”
不曾想,老残忽然“哗”地抽出把剑来,横在自己的颈项上:“自来优柔寡断者,莫说成就一番事业,只怕要在这世上存活,也是千难万难!少主若再牵延不决,老奴便立即自尽于此!”
“良叔快莫如此!”西楚泉变颜变色,赶紧摇手道,“泉儿这就走,这就走……”
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没入树林中,老残方才长长叹了口气,垂下头去,将匕首插回腰间……少主,老奴能为您做的,也只有这些了……虽然老奴,并不希望您能做一番多么大的事业,但是,至少希望您,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
男儿大丈夫,自当顶天立地!
……
上山途中,西楚泉一直沉默着,走在最后。
夜璃歌眼角余光不时掠过傅沧骜,落到他的身上。
——无论如何,他已经“加入”他们这个团队,而她,无形中是这个“团队”的领袖,她隐隐觉得,自己有义务照拂他的情绪。
想至此处,夜璃歌站住脚,将傅沧骜让到前面,西楚泉并不曾留意,也从她面前走了过去,这样,三个人的队伍就变成傅沧骜在前,西楚泉在中,夜璃歌在最后。
“你可以回去。”
其实,夜璃歌原本想说的,并不是这样冰冷的话语,可是她真不会安慰人,故而话一出口,依然如此机械而僵硬。
“我不会回去。”西楚泉回神倒是挺快,“纵然再无能,我也是个男人。”
夜璃歌……沉默。
不过她的沉默没能继续很久,因为前方出现了一道高大的楼门,下半截绕着丛丛荆棘,上半截隐在树荫里。
“什么人?”
一声粗犷的高喝,猛然从头顶传来。
夜璃歌二话没说,抬手便是三点银星射出,但听得“噗噗噗”三声响,三条彪壮的汉子从上方落下,恰好砸在荆棘丛中,顿时个个浑身鲜血淋漓。
“说!”夜璃歌踏步上前,伸脚踩住一名男子的胸脯,“你家大头目是谁?此刻身在何处?”
那大汉却是个硬茬,虽然痛得浑身直抽,却撇开脸去,不肯应声。
夜璃歌眉峰一皱,正想给他来两招狠的,傅沧骜却已经俯身将另外一名大汉提起,“啪啪”两个大扇子耳光,抽得那大汉满眼金星乱冒。
“不怕与你说,我家头目——”那人半边脸肿得像南瓜,却仍旧满眸凶光,“乃是大名鼎鼎的黑蝎子,有本事,你们便找他去!”
“黑蝎子?”夜璃歌闻言却是一怔——这个名头,似乎在哪里听过,耳熟得很。
“怎么?”大汉却误会了她的表情,叫嚣得愈发厉害,“怕了是吧?怕了就赶紧滚……”
“啪——!”
又是一个响亮的耳光抽下,大汉顿时声息俱无,仔细看时,却是已经晕厥了过去。
“走。”
冷睨一眼,夜璃歌迈步穿过山门,踏着青石板铺成的山道,直往山顶而去。
行不多时,又是一个哨楼,夜璃歌也不含糊,一招搞定,继续再往上。
终于,已经看得见山顶上方招摇的黑色旗帜,还有喧喧嚷嚷,匪气十足的喊声。
“五魁手啊,六个六啊,四喜财……”
看来这群土匪,兴致不错,不知是打劫了哪家富户,还是抢了何方官银。
傅沧骜站住脚,拿眼去瞧夜璃歌——经过这些日子的“流离市井”,生性聪明的他已经多少懂得些自保之术,应变之策。
人多势众,不宜正面为敌。
夜璃歌一打眼色,三个人闪在一丛树里,六只眼睛,盯着前方亭子里的动静。
但见十五六个彪形大汉,个个裸着上身,肩背上多刺着动物的图纹,或熊或虎或龙或鹰,看上去确颇有几分气势,此时均是一手端酒,一手执肉,呼呼喝喝,正喝得面红耳赤,眉飞色舞。
喝!使劲儿再喝!最好全给趴下!
夜璃歌眸色清冷,心中暗暗说道。
可是上天向来最好捉弄人,哪怕是煮熟的鸭子,也有飞走的时候,更何况他们此刻身处老虎窝中,岂能不担一点惊险?
“大王!”
一条人影遽风般从山道上奔来,直至亭前:“有贼人强行闯山!”
“闯山?”
“砰”地一声,坐于首位的男子将手中酒碗重重砸在桌面上,吊起两只灯笼眼:“有多少人?”
“没,没看清楚……”报讯的小喽罗身子颤了一下。
“日他格奶奶的。”那男子骂了一句,蓦然站起身来。
隐在树丛中的夜璃歌看得分明,面色微微一凛——这汉子约摸七尺有余,一身精壮腱肉,胸膛上趴着只黑得发亮的蝎子,应该就是百荻山山寨的头目,黑蝎子是也。
“取本王的长鞭来!”
不多会儿,一名包着红色头巾的男子,小跑着奔进亭来,曲膝半跪,递上一根长长的鞭子,也是乌黑发亮。
鞭上有毒!
夜璃歌立刻作出精准的判断。
黑蝎子仰头喷了口酒气,拿过鞭子缠在臂上,龙腾虎步出了草亭:“弟兄们呢?都给本王叫过来!”
“大王忘记了?今日是龙潭市的庙会,大部分兄弟告了假,下山喝酒吃肉逛花街去了。”
“日格姥姥的!”黑蝎子忍不住又骂了一句,抬步继续朝外走,眼见着即将从树丛前走过,臂上长鞭忽如长蛇吐信,闪电般射向夜璃歌的藏身之处!
第一百一十九章:奇遇
事出突然,饶是夜璃歌速来敏捷,也不由一惊,就在她伏身躲闪之际,旁侧伸来一只手,竟硬生生扯住那乌鞭!
“小嗷!”夜璃歌面色顿变,腰间惊虹剑出手,在傅沧骜胳膊上划出一条长长的口子,不消片刻,污黑的血液渗出,一串串滴落地面。
傅沧骜却兀自不肯松手,两眼冷煞地盯着黑蝎子。
“快放开!”夜璃歌低喝一声,袖中雪绫飞出,缠上乌鞭,将其从傅沧骜手中夺过,自己持着,与黑蝎子面面相峙。
见草丛里突然冒出个美貌娇娘来,黑蝎子不由咂巴着嘴唇嘿笑两声,可当他瞧清楚夜璃歌的面容后,表情却瞬间凝固。
“尊驾与紫痕令主,是何干系?”
紫痕令主?夜璃歌微微一愣,继而定定迎上对方的视线:“紫痕令主,系夜某高堂。”
黑蝎子浑身一震,又盯着夜璃歌看了小会儿,蓦然抛了毒鞭,竟单膝跪下:“不知是夜小姐玉驾至此,多有得罪,还请小姐见谅。”
长吁一口气,夜璃歌也不叫起,只瞅了一眼傅沧骜的伤处,淡淡道:“你这鞭毒,有解药吧?”
“有。”黑蝎子干脆利落的答道,从怀中摸出个小瓶,凌空抛来,傅沧骜伸手接住,然后看向夜璃歌,见她微微点头,这才拔去瓶塞儿,抖出几许浅绿色的粉末,洒在伤口上。
“起来说话。”夜璃歌这才言道。
黑蝎子站起,却像根木棍似的,中规中矩地戳在那里:“请姑娘移驾,到亭中一叙。”
“好。”夜璃歌点头,转头朝后扫了一眼,西楚泉和傅沧骜立即跟上。
三人进得草亭内,夜璃歌端然坐了,西楚泉和傅沧骜却分左右而立,活像两尊神的,将她护住。
黑蝎子见这阵势,却也不以为意,反招手叫来两名喽罗,让他们立即把桌上的残羹冷炙拾掇干净,再整治一桌酒菜来。
待一切齐备,黑蝎子方斟了杯酒,托在手里,微微伏身,举向夜璃歌:“惊了姑娘芳驾,水酒一杯,向姑娘请罪。”
夜璃歌也站起身来,接酒便饮,没有丝毫含糊。
黑蝎子不禁赞道:“不愧是紫痕令主的千金,一举一动,皆有令主当年的风范。”
拿眼瞅着她,夜璃歌心内不由一动:“难道,阁下当年,也是梦梁山中人?”
“不错不错!”黑蝎子印堂发亮,眸中亮采烨烨,似乎想起当年的峥嵘时光,“若说起紫痕令主,那可是名动半个江湖,梦梁山中九洞十八寨,哪个不知,哪个不服?”
母亲当年的逸事,夜璃歌多多少少都听过些,并无意追问,况且她上山来,并非为叙旧,可是这黑蝎子礼数甚为周到,她也不好一上来,便驳了对方脸面,于是,只缓和嗓音徐徐言道:“尊驾如今也算得上是一方豪雄了,不知夜某该如何称呼?”
黑蝎子抬手搔搔脑袋,脸上竟浮出几许窘迫之色:“黑某本姓乌,名逍元,这什么黑蝎子,黑大王,都是江湖上兄弟们送的绰号,徒惹姑娘见笑,姑娘想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吧。”
夜璃歌微微地笑了:“那夜某,称你一声乌大哥,可好?”
乌逍元正巴不得这么一声儿,又见夜璃歌笑靥如花,明眸横波,健壮的身子早酥了半边,一时竟只有唯唯喏喏的份儿。
见时机已经成熟,夜璃歌方道出上山的情由:“前日小妹在山下,遇到个叫张一得的,可是大哥手下?”
“嗯?”仿佛被蜜蜂猛蜇了一下,乌逍元顿时清醒过来,略思忖了片刻,方才答道,“山寨里是有这么个人……”
再一联想,他立即明白过来,估计是张一得在山下做了什么缺德事,招惹了这位姑奶奶,敢情人家这是兴师问罪来了。
“说来也是,几天前我派这家伙下山办点儿事,到现在还不见踪影,不知死哪里快活去了。”
“只怕他,”夜璃歌将右手放在桌面上,指尖轻轻叩击,目光却一瞬不瞬地留意着乌逍元脸上的变化,“再也回不来了。”
她的话说得轻轻巧巧,乌逍元心中却不由一寒,那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他本是你的人,按照规矩,夜某自该来知会一声,不知乌大哥打算如何处理?”
乌逍元一声苦笑,心中暗道,人都已经被你做了,还说什么处理?况且江湖上早有传闻,夜璃歌的手段,一点不比当年的夏紫痕弱,就算他不怕夏紫痕,不怕夜璃歌,可她身后的夜家,庞大的璃国,都是自己这么一个小小的江湖头子招惹不起的。
“这张一得平时的所作所为,便极是混帐,姑娘出手替我除去,乌某人感激不尽,哪还用说什么‘处理’二字?”
“如此说来,”夜璃歌脸上的笑愈发甜美,“山下那些百姓,乌大哥也可以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