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泊岸 第94节
    谢丹臣踌躇了片刻,终于忍不住掀开帅帐,低声道:“大帅。”
    “嗯。”
    季时傿正在翻岐州十三城各地呈上来的军报,闻言应了一声。
    谢丹臣起了个头却不再说话,站在不远处犹豫了许久,直到季时傿不明所以地抬起头,他才开口道:“大帅,是不是罚得有点太过了,老罗好歹也是个千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你心疼他,你去替他把刑受了。”
    谢丹臣梗了一下,“末将的意思是,陆城并未失守,老罗后来也赶过去了,他与末将等都是过命的兄弟,这几十军棍打便打了,再将他降为百户,这实在是……”
    季时傿放下军报,“那我问你,鞑靼人来袭的时候,他在做什么?”
    “喝酒……”
    “你既然知道,就不要再让我听到类似的话,我看这几年太平安生是把你们的骨头都泡松了,如今竟然连怠职这样的罪过都能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季时傿一拍桌案,语气森然,“现在就敢轻敌,将来北地越来越冷,蛮人打进来的时候,你们打算跟我说什么?天太冷手太僵提不动刀吗?啊?”
    谢丹臣脸色一白,立刻抱拳道:“末将知错!”
    “行了。”季时傿重新低下头,淡声道:“剩下二十军棍免了,告诉罗笠,今日我可以免他的责,敌人不会,如今让他降为百户,也是想他能记起,当日拼命挣下的军功,到底有多难。”
    谢丹臣躬身道:“是。”
    说罢掀开帅帐,走到行刑的校场,让人将半死不活的罗笠抬了下去。
    又过了片刻,陆城的百户樊徊璋被人领着走了过来,他参军已经有几年,但这些年太平无战事,各国都在休养生息,他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因而直到现在也只是一名百夫长,更遑论见到西北如今的兵马统帅。
    樊徊璋跪下来,“大帅。”
    “请起。”季时傿抬起头,“你便是当日部署陆城边防,抵御鞑靼人的百户吗?”
    樊徊璋依言道:“是。”
    这位统帅看着果然年纪不大,恐怕也就二十出头,但她气势看着却不比外面魁梧的将士低,她的威严并非通过身量年龄体现,自带的气场就已经叫人不可忽视,整个人不怒自威。
    “军中向来赏罚分明,你既然立了功,该有的赏赐也会给你。”
    季时傿沉声道:“从此以后你便代替罗笠的位置,任千户一职,他因何罪过被降责你应该明白,望你不要重蹈覆辙。”
    樊徊璋大喜,知道自己是被赏识,以后有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当即俯身跪下。
    “樊千户用不着感激我。”季时傿笑了一下,“是你自己立的功,挣来的军职,日后能走到什么位置,还得看你自己。”
    “末将明白!”
    作者有话说:
    稍稍试探一下……
    今天就一更,晚上不用等,我去通宵抱佛脚了(双手合十)
    第114章 霜露
    近来霜露萧森, 总是沾衣,站在檐下的片刻功夫,肩上就被濡湿了。
    嵩鹿山后院的小竹屋前, 春季繁盛的玉兰花枝已经枯败,这一年将近末尾,更深露重,梁齐因将玉兰花连根带土搬到了屋内。
    他弯腰剪去枯枝, 静静听身后的陶叁说着近来的事。
    “何晖能下地了,就是行动还不利索。”
    “陛下又册封了两名美人。”
    陶叁说着说着挠了挠后脑勺, 不知道为什么公子让他们去打听这种事。
    玉兰盆栽摆放的位置是屋内光线最充足的地方, 梁齐因将剪下的枯枝拾起来, 漫不经心道:“侯府的那个丫鬟怎么样了?”
    “说是伤快养好了,将军去了西北, 侯府空落, 她说想请示回慈宁宫继续伺候太后, 等将军回来再出宫。”
    陶叁神色微顿,又道:“药她也用了。”
    梁齐因神色淡淡,将修剪完的玉兰盆栽移到窗前。
    他虽然答应季时傿不会做傻事,但不代表他会放任太后等人罪孽深重还想福寿延年,当初他们怎么害的季时傿,如今都会一一反噬到自己身上。
    早在季时傿进宫给太后贺寿的晚上,梁齐因就已经让温玉里给秋霜治伤的药里动了手脚, 表面看除了有助于伤口愈合外并无其他效果,只是换了其中一味药, 短时期内多次服用会在体内积毒。
    而秋霜又擅厨艺, 她最初在慈宁宫便是凭着一手制作糕点的手艺赢得太后青睐, 她若回了慈宁宫, 必然要伺候太后,而聚在她体内的沉毒,则会通过汗液,最终流入太后体内。
    季时傿对太后到底还留存着几分情义,连下狠手报仇都做不到,所以这个恶人便让他来做吧,一报还一报,当初她用的什么招数,便如数奉还给她,算不上委屈。
    陶叁犹豫了片刻,小声道:“公子,可若是……”
    他咽了咽口水,那毕竟是太后,宫里的太医都是世上数一数二的圣手,倘若被人察觉出,那就是杀头的大罪。
    梁齐因看出他在想什么,语气平静,“徐家的家主,不至于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到。”
    这是温玉里的原话。
    陶叁闻言松了一口气。
    梁齐因想起方才他说的其他几句话,回过头,“对了,你方才说陛下怎么了?”
    “哦……陛下啊,又封了两位美人,据说他近来日日流连后宫,不过大朝会倒是又恢复了,只是不像从前一般每日都开。”
    梁齐因若有所思,细细地浇着盆栽里的土土。廖重真进宫以来的这半个月,朝中局势似乎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久病的成元帝终于有精气神下床参加大朝会,堆积的政务又重新开始运转。
    所以无论是内阁还是都察院,所有人都在观望,这位蜀州道士究竟是真天师,还是个坑蒙拐骗的老神棍。
    端王作为举荐廖重真入宫的人,自然在成元帝面前得到了称赞,这一个月来他衣不解带,无时无刻不侍奉君父左右,只怕再这么下去,成元帝就快要忘了他还有个在江南,快被藩王宗亲逼死的儿子了。
    这些时日端王党又开始向成元帝请立太子,成元帝始终没有点头过,又过了两日,陆续有人上书奏请让端王就藩。
    依大靖朝国法来讲,非储君的亲王在成年娶亲后必须前往藩地,非君王允许不得随意离开,哪怕是回京朝觐都有严格的规定。
    然而端王已经二十六岁,却仍未曾依法就藩,大概是因为他母舅位高权重,绝不可能放弃储君之位,哪怕曾经有太子,也依旧没人会将他和早早离京的赵嘉晏等同而视。
    申行甫自上次寿宴被罚后,在家里养了一个多月,十月底咳症才彻底痊愈。
    彼时他正在博文馆门口准备给一双儿女挑几本书看,店里的伙计正领着两个孩子走在前头,申行甫同梁齐因在后头轻声交谈。
    “大朝会上近来吵得凶啊,岸微,你这法子能成吗?从前不是没人提过,但陛下从未真的明令让端王前往封地。”
    申行甫皱着眉,忧愁道。
    “我也没想让它成。”
    “你说什么?”
    “在朝中请册立太子的呼声愈渐高涨之时,就藩的言论看似对端王不利,实则是在逼陛下妥协。”
    申行甫似懂非懂,眨了眨眼,“等等,怎么就是逼陛下妥协了?”
    梁齐因解释道:“倘若陛下真想让端王就藩,就不会拖到如今,更何况他已今非昔比,肖氏为皇后,他就是嫡子。”
    “如今国无储君,他入主东宫是大势所趋,绝不会甘愿前往封地,而那些让他就藩的人是怎么说的?‘依照国法,除皇太子外所有亲王成年后必须前往封地’,端王可以不就藩,但原因只有一个,他被立为储君,不然就是有悖国法。”
    梁齐因谈笑自如,缓缓道:“广白兄,你说这样的话,要是落到陛下耳朵里,他会怎么想?”
    申行甫怵了一下,不寒而栗,震惊于他虽不在朝,却比一般人对朝局更为敏感,陛下不一定能想到就藩言论背后的真实意图,或许他会真的以为是端王被人攻击而产生几分怜爱,也绝对抵不过他此刻因为被逼迫而产生的迁怒之意。
    “你这实在是……”申行甫咂了咂舌,“佩服佩服。”
    梁齐因不紧不慢道:“让广白兄见笑了。”
    “嗐。”申行甫摆了摆手,“哪里,反倒是我,才是真的让人见笑了。”
    梁齐因察觉出他话中有话,“此话怎讲?”
    “说起来,当初我随楚王殿下南下,一腔幽怨,原本以为此行又将无获而返,怎知殿下并非等闲之辈,我跟随殿下,中州之行虽艰难险阻,我却有一种回到了二十岁刚入仕时的错觉。”
    “明知不可而为之,明知路漫而行之。我也意识到,从前我所信奉的某些道理也并非箴言命理,我曾经轻视季将军,不,是所有妇人,但后来我清楚地见识到了,我有多么的无知,我为我的自负感到羞愧。”
    说罢申行甫抬起头,望向前方正在翻阅书籍的儿女,轻声道:“他们两个是龙凤胎,我分别聘请了夫子和嬷嬷来教他们读书和女工。”
    梁齐因沉默着听他说完,开口道:“以前广白兄也带他们来买过书吗?”
    “有。”申行甫目不转睛,“但只带过犬子来,丫头……很少出过府,家里有嬷嬷教她读女四书。”
    前方的孩童丱发之龄,背影看上去很欢快,手拉着手在讨论着什么。
    “如今看来,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太自私了一点,从未问过丫头真的喜欢什么,我都想好了,她想弹琴绣花,我便请名师教她,若是更想读书,我便让她和她兄弟一起。”
    梁齐因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会儿,温声道:“广白兄你已经做得比旁人好了。”
    话音落下,女童捧着一本书跑过来,但只几步后又因为什么顾虑而慢下步伐,缓缓走至申行甫跟前,抬起头小心翼翼又夹着几分期待道:“阿爹,我可以买这本书吗?”
    梁齐因低头看了一眼,认出这是一本文风很豪迈洒脱的诗集,大部分人家教导女儿多是往婉约柔和的风格来,更多是美名为端庄贤惠的桎梏里,哪怕是打碎骨头也要塞进去。
    申行甫拿起那本书,翻看了两眼,他的女儿在旁边屏气敛神,似乎是准备好了挨责,谁知申行甫却拍了拍她的头,道:“乖宝,当然可以,走,爹带你付钱去。”
    梁齐因站在原地,看着他们,忽然想到很久以前,季时傿在水云涧门口问他,会不会觉得她太斤斤计较,太蛮横。
    他现在想告诉她,或许在未来的十几二十年之后,如果有一个像她一样发出同样疑惑的少女,一定会有许多人告诉她,“没有,你做得很对。”
    ————
    一望无际的雪原上,满目苍白,北风卷地,举目渺无人烟,又或许是此处的房屋都已被大雪覆盖,生机难寻。
    牛羊受冻死,牧草稀缺,再往北的部落可能都熬不过这个冬天,鞑靼现如今的首领挲摩诃再又一次听到有大批子民死于饥寒交迫中时,心里五味杂陈,已经不仅仅是沉痛可言。
    他自认为比起前两任消极懦弱的可汗来讲他已格外勤政为民,可自他成为首领的这五年来,北方天灾不断,每年冬天都在越变越冷,草场大量缩减,哪怕他向腾格里自述己罪,也依旧挽回不了他在子民眼里威信的逐渐丧失。
    难道他比上一任可汗,那个残暴不仁的哈鲁赤还要不如吗?
    “王,鄂伦部与达珠部联姻了。”
    西鞑最强悍的两个部落联姻,让挲摩诃觉得似曾相识,当年他和中原的主帅联合除掉哈鲁赤之前,他便是通过与其他部落联姻获得更多的兵力支持而发动起义。
    如果他再不能带领子民度过越来越难捱的冬天,如果草原的生灵继续消逝,那么他将是长生天的罪人,他将成为第二个哈鲁赤,
    挲摩诃握紧拳头,闭上眼,忽然问道:“外面还在下雪吗?”
    属下不明所以,却还是回道:“是,王。”
    挲摩诃抚摸着王座上的黑熊皮,细密硬质的毛发戳着他的掌心,他做出了一个决定,缓缓睁开眼,沉声道:“去,将各个部落的首领都请过来,就说,可汗有事与他们商谈。”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