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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樊梦不意看了看前方,料想楚兆春应不在,发觉楚兆春正侧着身子,刚好也在打量樊梦。樊梦很快略过楚兆春,对上刚才曲起指骨敲他桌面的乔楚:「乔楚,你有来上课吗?怎么不坐过来?」
    「不了,我今天碰着塞车,迟到,你又坐得前,靠近讲台,我不想让教授注意到我,便坐在那后方。还特地替你留了一个位子,你搬过去我那边吧。」
    「也好……」樊梦将他与楚兆春的应对视作一日的课业。本天既已与楚兆春谈过话,则目标已达成,不用再活于他眼底下。正收拾,楚兆春托着头,插嘴:「还有不够四十五分鐘就下课了,何必搬来搬去呢?」
    乔楚的性情比樊梦更内向,且他脸皮薄,此时楚兆春一说起话,乔楚眼睛瞪得眼球也快凸出来,头向前跌荡一记,若处于漫画里,乔楚定必眼镜也掉下一半来了,可这是现实,当然没有这种漫画化的滑稽场面。樊梦被乔楚的样子逗出笑容,说:「也是。」
    「但、但、但……」乔楚一时张口结舌,急急说:「啊,对了,我们下星期要present,正想趁这一堂跟你讨论一下报告的方向。」
    「噢,你说得对。」樊梦搔了搔头皮,想继续收拾,乔楚就按着樊梦的手,说:「我想还是我搬过来坐,你旁边又没人,且这位置靠前,看powerpoint较清楚。」
    「哦,好。」樊梦将梦笔记收回背包,楚兆春问:「那本子是什么?看你未下课就把笔记收回去。」
    「哦——哦——这个是……」樊梦将动作放慢一点,装作他在收拾东西而没空分神回答楚兆春,其实是脑里飞快运作,要想出一个可以糊弄对方的答案,他拉上背包的拉链——其实樊梦没必要这样做,还未下课,他不需要这么快拉上背包,但他需要时间想出应对的答案,刚拉好背包就说:「是这样的,我平时有写小说,习惯随身带着一本簿,一有灵感就记下来。刚刚忙着写小说,上课听得不清不楚,现在就要收好这本子,以免分心,何况我还要跟乔楚讲presentation的事……」
    一说完,楚兆春未回应,乔楚一肩掛着背包,手上拎着未拉好拉链的笔袋跟没有合上的笔记本,一行到过来,笔袋里的文具就像呕吐物般倾倒在樊梦旁边的座位。两人手忙脚乱地执拾,不久教授又重新讲课,楚兆春不知何时转回前方去了。
    下课后,樊梦跟乔楚还在讨论,走出课室。事实上樊梦很是感激乔楚。虽说樊梦习惯面对镜子自我催眠,以进入一个跟自己不尽相同的角色,可毕竟樊梦绝不是专业演员,扮得久,也会累。重点是他由头到尾——至少在他清醒时的意识里——对楚兆春并无半点好感。与楚兆春交往也是为了做实验,看这样做能否将他自恶梦解脱过来。一旦发现这法子有效,他会维持与楚兆春这种不算朋友不算陌生人的关係,再逐渐疏远他,变回原状。
    楚兆春在樊梦心里,既是恶梦,又是灵药——弔诡的是他为了阻止恶梦而不得不与楚兆春交朋友,而他与这个人交友的原因,竟是出于想摆脱同一个人。这样一想,他有点头晕,不知道自己在做傻事或正确的事。
    当晚,他却还是梦到楚兆春,只是梦的内容出奇地正常,基本上是日间他跟楚兆春对话的内容。
    「三月十号:昨晚最后一个梦有楚兆春。我与他对话正常,如普通朋友。他问我下课去哪里食饭,我说去cc的canteen,他说『那可惜,我约了人去nacanteen』,我们就分别了。太好了,梦中我跟楚兆春如常对话,太好了太好了!」
    这天早上,《陀飞轮》的前奏未完,樊梦就能起床了。可他接下来两天面对巨大的难题——没有课是跟楚兆春一起上,这意味他不能见到楚兆春,也就是恶梦有可能捲土重来。他苦苦思索,又感到一块大石压在心头,渐渐加重,便在笔记加上这行:「可惜今明两天不能见到他……怎办……」
    樊梦决定放下不安,静观其变。这两天因见到楚兆春并与他对话,情况改善,或者今天即使见不到他……
    当天,樊梦跟乔楚、许琳瑯——是系内另一个与樊梦交朋友的人,此人外表不特别出眾,但算是顺眼,讲得一口动漫经,是个隐性宅男,樊梦跟乔楚对动漫颇有兴趣,因而三人成为系内的隐君子——一同去食饭,饭后还去了书局,樊梦买了一部佛洛伊德的作品,打算有时间时一看。
    夜里,他平静入睡。
    「三月十一日: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怎么办?梦中,楚兆春与我身处在一条窄巷,很暗,是夜晚。街灯照亮楚兆春半张脸,他脸上一块块黑影把他的轮廓突显得格外分明。他将我压上墙,紧紧握着我的手腕,说:『你敢?』我说:『我不敢,我错、我错……』我不知自己怎会在楚兆春面前认错,但梦中的我油然感到自己确是做了些对他不起的事。楚兆春不听我解释——我那时确是想解释,虽然我自己也不知自己有何话要说,情形好似我灵魂进入了一个演员的身体,演员知道剧本、演下去,而我这个寄居的灵魂无法得知剧本,只能眼巴巴看着一切事情发生——楚兆春踏前一步,一腿挤入我两腿中间,就给了我热烈的吻。太恐怖了……现实中我未曾与任何人交往,何以在梦里我竟能与同性接吻?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梦中的我竟然会反手搂着楚兆春的背,挺起身迎接他暴烈如雨的亲吻?那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写到最后几个字时,樊梦的手抖得很厉害。这天,《陀飞轮》前奏播完,陈奕迅唱完「过去十八岁」几字后,樊梦才能醒过来——梦中的他眷恋着楚兆春的热吻,不愿醒来。会否有一天他的身心都被梦中的楚兆春掳去,再也醒不过来?但梦中的楚兆春是樊梦依据现实所建构出来的,也就是梦中的楚兆春是樊梦思想中冰山一角,他樊梦的意志才是主体、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他的主体、他的精神又怎可能被梦里的一个自我建构出来的身影所掳去?
    「没可能的、没可能的、没可能的、没可能的……」他在梦笔记写了不知多少次,起初笔触走形得不能辨认出字体,后来才慢慢转趋稳定,写到后来,樊梦手累了,才合上笔记,背脊都是汗了。
    照这样的情况,今晚也不知怎样度过……樊梦感到脖子后的汗毛一根根立起来,骨子里窜着细微的颤慄,他眉眼皱得扭曲,紧抿的嘴唇一歪,男儿泪也给挤出来。他胡乱抹着脸,想:自己怎么搞得如此狼狈?眼泪来得快也收得快,他不住摇头,像吃了药般,虚喘着气,拿棉被的一角抹了抹脸,下床。
    第一件事是找回之前系会某份会议纪录。那文件上写了系会成员各人的电话号码。既然今天无法见到楚兆春,至少要跟他用电话通几句话,但讲什么好呢……有了,樊梦想,其中一门课好似定于三星期后交一份功课,他装做不确立交功课日期,打电话去问楚兆春,不就行了?
    或者楚兆春会觉得奇怪:樊梦有事怎么不问交情更好的乔楚与琳瑯?但是樊梦深感楚兆春这场恶梦已构成他生活中最巨大的阴影,与这个阴影相比起来,那小小面子算不上是什么。思及此,樊梦定下心神,梳洗后,吃点饼乾当早餐,就出门。他搭巴士回去大学,在车上他打电话给楚兆春。第一次,没人接。隔了十分鐘再打一次电话,楚兆春才接:「喂?」
    「兆春?我是樊。」
    「哦?」楚兆春吊高声线,说:「是樊?什么事?抱歉,刚才我未下课,未接你电话。」
    楚兆春的答案使樊梦感到安心:楚兆春一开始不知电话是樊梦打来,显示楚兆春并无记下樊梦的电话号码,才没有来电显示。
    「没事……」樊梦惊觉自己说错话,再补一句:「是了,我想问你,有关消费文化那门课……那门课要交一份中期论文,是吧?」
    「是啊。」
    「我忘了记下交论文的日期,就想打来问问……看你知不知。」
    「是这样……你等我一阵……」
    樊梦听见楚兆春跟身边的人说了几句话,大概是帮樊梦问,很快楚兆春就答:「我刚问了人,是四月六号交,时间还多。」
    「噢,谢谢,看来是我太急了……」樊梦想跟楚兆春多讲几句话——今早的梦实在是吓坏了他——他承受不了与男子有更亲密的行为,哪怕那只是一场梦。不,当梦的影响力能大到使清醒时的他感到困扰,那恶梦就不再仅仅是一场梦了。
    「没事。你那边有点吵,是在饭堂吗?」楚兆春倒扯了个新话题,樊梦不禁感激:「不,我是搭巴士,还未回到大学。」
    「哈,你小子真幸福,我今天上八点半堂呢,你却上十点半堂,一定睡得很好。」
    「哈哈,还好。昨晚发了恶梦,就睡得一般,今早也没什么胃口,吃了一两块饼,就不想再吃了。一会儿上完课都十二点三,没有胃口就不吃饭了。」
    「那怎行?又不是小女生,闹着要减肥……你高高大大的,不好好吃饭,怕你倒下。说起来,我也是十二点三下课,你在哪里上课?」
    「我在本部,ladyshawbldg,你呢?」
    「真巧,我也在ladyshaw上课。要不要一起吃顿饭?我们好歹是前度庄员,只是现在没有一起共事。」
    「这……」樊梦一咬牙,决定下一帖猛药,或许透过这一次密集式跟楚兆春谈话,能治好这病,便说:「好啊。ladyshaw有一处中庭,下课后就在那里碰面好了。」